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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一


  對門罕張高峰的進攻慘敗不是沒有教訓,一想起日本已陷入進退維谷的地位,他在心裡不止一次地大罵那些軍部裡握有實權的「南進派」,他也越來越對天皇親自批准對美開戰表示異議,平時,他又不能把這種情緒洩露絲毫,還要一本正經、不得不集中精力執行眼下的作戰計畫,所以他的內心十分煩悶,十分苦惱。又想到東條首相佈置給他的那個「桐工作」,毫無一點實質性的進展,他更是氣悶填胸。直到軍容整齊的盤井虎二郎中將出現在門外,喊了一聲「報告!」他才疊起那張軍用地圖,停止他的長籲短歎,換上一張略顯微笑的長官臉色,把盤井放進屋來。

  「總司令官閣下,您昨夜休息得好嗎?」盤井用下屬的殷勤笑臉說著。

  「還好。」

  「我真擔心離這裡不遠的漕河站那陣爆炸會驚醒您……」

  岡村抬起眼睛,微皺眉頭,問道:「怎麼回事?」

  盤井中將自知說走了嘴,要是他事先得知總司令官並未被遠處的那陣炮火驚動,他何必要說出這件事?顯得他在治安肅正方面的無能?不過,日本武士道精神養成了他對長官的忠誠和忠於職守的性格,他抻一抻軍裝的下擺,立正報告道:「報告總司令官,昨夜,也就是今日淩晨兩點鐘,有一股中共匪軍襲擊了漕河鐵橋,有一列軍車出軌,我們很快得知,這是窩藏在張登鎮那邊的武工隊跟潛藏在城裡的八路敵工人員共同幹的,經我鐵路警備隊追擊,該武工隊已做鳥獸散了。」

  這對岡村來說,又是一個壞消息,更是一次精神打擊。他緊皺眉頭,撅起兩撇修得很講究的仁丹胡,拍著桌子說:「這還了得?!九點鐘召集會議,馬上研究對策!」

  「哈依。索爹死!」

  他們退出這間大屋子,由盤井帶路,穿過走廊,向專用小餐廳走去。

  8點半以後,保定的幾條主要交通幹線臨時實行戒嚴。在主要臨街路口,都有治安軍的崗哨荷槍把守;西大街還出動了身持短槍和望遠鏡的日本軍官和手持上了刺刀的日本憲兵隊。接著是一輛輛的小轎車從大街上風馳電掣般駛過,許多被堵在路口不得行走的人們,都睜著驚恐的眼睛,爭先恐後地望著汽車跑過,並小聲嘰嘰喳喳地議論著車裡坐的是哪位大官兒。他們暗數著省長吳贊周的黑色華沙牌汽車過去了;保定治安軍司令齊榮的綠色吉普車過去了;他們不住地往前擠,治安軍崗兵滿頭流汗地用槍橫過來堵住擁擠的人群。保定城裡連續出了那幾檔子大事,在這時刻要是撒點傳單,當官的誰也受不了。

  李大波被堵在一個路口,夾雜在嘰嘰喳喳的人群裡。他是一早就從家裡出來了,已經找了好幾個內線關係,聯繫從陸上運送槍支子彈和從水路乘船經大清河運輸醫藥器械的事項,船在碼頭上等著開航,這時卻忽然戒嚴了。他急得滿頭是汗,來回穿過許多不臨街的胡同,但就是穿不過這條橫在眼前的馬路。他從今早看到有這許多輛小轎車從城中駛過推測,一定是敵人來了什麼要人,或是有什麼重大的軍事會議召開。

  這時,從大街的東頭駛來一輛黑色的日本「托也托」牌小轎車。車裡坐的是小個子溫州人池宗墨,自從通州兵變,他替代了殷汝耕,如今他屈就了省府副秘書長的官職。現在他去參加岡村的小範圍會議。他依然穿著日式的短西裝,留著仁丹胡,戴著玳瑁框的眼鏡,打扮得更像一個純種日本人。在他身旁坐著給他擔任翻譯官的曹剛。

  「啊,司機!停一停!」坐在池宗墨身旁的曹剛,突然在路口的人群中發現了李大波。他呆住了,這真是李大波?這個李大波竟然沒死?怎麼回事,難道是川島芳子搞的鬼?他立刻從座位上竄起來對司機喊著:「快停,快停一下呀!」

  池宗墨不解地問道,「這裡停車很危險,為什麼非要停車呢?」

  「長官!您有所不知,我在人堆裡看見一個熟人,這小子您也認識,就是原來咱自治政府秘書處的那個叫葛宏文的秘書,哼,直到張慶餘發動兵變,這姓葛的小子才露出了廬山真面,後來調查,才知道原來這傢伙既跟二十九軍的宋哲元勾著,又是共黨派遣的敵工人員!……差點沒要了殷長官和我的命,這真是狹路相逢,送到我手上來了,他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去年我逮著他要執行,忽然被川島芳子那個婊子劫走,說是由她的『小白龍』特工把這個傢伙槍斃了,哼,誰想他還活著!……您看,他就站在路口人群的前邊,就是那一個戴禮帽的男人……」

  曹剛一見人群中的李大波,真氣得紅了眼,他抑制不住地罵起來:「哼,這一定是川島芳子這騷貨耍的鬼花招兒,當時還拿給我一張槍斃後的照片,其實這他媽的全是假的,說不定是艾洪水這王八犢子從中花了錢,賄賂了川島芳子。」曹剛一見李大波,真是一肚子火氣,他由不得在心裡罵起了艾洪水。「你個鱉犢子,如今你覺著你的翅膀硬了,背著我私下辦這事,你等著,這回我非把保定城折騰個底兒掉,把李大波逮著斃了不可,問出口供,連你一塊兒鑿了,可不是像上回那樣,讓你小子陪決就算了。」李大波的出現,攪動得曹剛的心裡真像是翻了江倒了海。

  汽車緩慢下來,就在這一刹那,躲在人群之中的李大波,從汽車的玻璃窗裡發現了正往外探頭看的曹剛,他倆的目光相遇了,彼此都辨認出來,李大波急忙鑽進了人堆。

  汽車戛然停下,曹剛幾乎是飛跑著沖下車門,奔向路口,幸好這時大街上戒嚴,站崗的哨兵橫著槍,攔住他的去路說:「戒嚴了,任何人不能通行!」

  他直著脖子,奔向人群,踮起腳尖,從攢動的人頭上望過去,看不見李大波半點蹤影了。他氣急敗壞地罵著:「媽拉個巴子,讓這鱉犢子又跑啦!」他抬圓了胳臂,啪地一下打了那偽軍一個大嘴巴子,邊用日本話罵著:「八個鴨鹿!三賓地心交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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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用日語罵人的話:「混蛋,打你嘴巴子!」

  池宗墨用兩個指頭敲著窗玻璃,指一指腕上的手錶:「曹喪,我們要晚啦,快上車走吧!」

  曹剛回到車裡,對丟掉這個千載難逢的機遇,氣急敗壞地說:「這條共黨大魚,又讓他活著溜啦!我一定下力量再把他逮回來斃了他不可!」

  會議在「光園」召開。他們走進那個橢圓形會議廳時,離開會時間只差兩分鐘。會場周圍戒備森嚴,如臨大敵,無論什麼官階,一律要經過日本憲兵隊的特高科搜身檢查。直到這時與會的人們才得知是岡村寧次來保視察了,由不得倒吸了一口涼氣。

  屋裡鴉雀無聲,人們已按名位坐次就座,正在這時今井武夫挾著皮包走進屋來,一看見曹剛,馬上把他拉到屋角落裡,找一條長椅坐下,便急不可待地問他:「曹喪,快告訴我,『桐工作』有什麼進展嗎?」

  曹剛這時正為失掉李大波心裡悔恨不迭,沉吟了一會兒,才裝出樂觀的樣子回答:「今井君,當然有進展。最近又要舉行新一輪協商哩,好飯不怕晚,你就撐好吧!」

  「曹喪,你說實話,蔣先生今後到底打算怎麼辦呢?是不是還有誠意接著談?」

  曹剛想了一下,便編了一套謊話說:「現在重慶方面把這件工作已完全交給李會督專職負責了,他手眼通天,能面見蔣氏夫婦,又無話不談,聽說他最近又去了一趟重慶,您可以找他直接問,比問我強多了。」

  大廳裡響起一陣《君之代》日本國歌的音樂聲,隨後傳來帶有踢馬刺金屬聲的大皮靴橐橐的聲音,所有的腦袋都扭向門口,目光都注視著一個方向,這時人們才聽到一聲唱喏:「華北方面軍總司令官岡村甯次大將駕到,起立!」

  與會的人帶著驚訝的表情全都從座位上站起來。直到岡村在正位上就了座,隨著一聲「坐下!」的口令,人們才坐到短背靠椅上。岡村全副戎裝,腰間挎帶著天皇賞賜的大和佩劍,胸前掛著金光閃閃的一級金鵄勳章,佩著有絲穗的閃亮黃色綬帶,他正襟危坐,神態嚴肅,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摘下白手套,雙手交疊放到桌上,開始用生硬的只有權威人士才有的那種教訓人的腔調開始了他的訓示。

  今井武夫停止了和曹剛說話,來到桌前把岡村的訓詞用純粹流利的京腔翻譯出來:「諸位!本司令官此次從中共的晉察冀、晉冀魯豫一路巡視,乃本人到職後,再次之視察也,經過我大日本軍掃蕩,我『確保區』,亦即『治安區』,東亞新秩序建設成績斐然,已把萬惡的共軍趕跑;雙方拉鋸地帶,經過日軍與皇協軍聯合掃蕩,多數已變為『准治安區』,共軍也已銷聲斂跡,行在各位之戮力,功在帝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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