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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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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街上還不止一次地遇到過治安軍駐保定的司令齊榮。他全副戎裝,帶著小老婆謝瓊——一個貪圖享樂的女師學生,乘著汽車招搖過市,卷起一陣飛塵,讓那些迷了眼的過路人唾駡。李大波很快就調查清楚,這齊榮是華北治安總署督辦、綏靖軍司令齊燮元的侄子,早年雖然在舊軍隊鬼混過一些時候,但卻從來沒摸過任何槍支;盧溝橋一聲炮響,他比兔子跑得還快。仗著他的伯父,他居然混上了司令。 兩個月後,李大波把他的內情打聽清楚,知道他搞了外家手頭需要錢,便通過他的外室謝瓊的弟弟、在治安軍中擔任軍需處長的謝漢鵬,用提成回扣的辦法,從他這裡偷著買出不少煤油、汽油和槍支子彈。為了保證運送這些物資,謝漢鵬還特地發給李大波一身治安軍的草綠色軍裝,用治安軍的卡車,以向高陽送軍火的偽裝,運往保委會。李大波抱著大槍,提心吊膽地做了押運兵。天擦黑時,軍車正好在張登鎮卸貨,然後換上大車,再運往冀中軍區的新地址唐縣張各莊。紅薇惦記著他的安全,幾乎吃不下飯,睡不了覺,直到他挎著大包袱裝做收斂生意回到成衣鋪來,她那顆懸著的心才能放下。 但這不是李大波最重要的任務,因為子彈槍支可以在戰鬥中繳獲,最重要的是,要搞到醫療器械和藥品等奇缺的物資。李大波一進保定,馬上趕到思羅醫院去和敵工人員取得聯繫。 這思羅醫院是一座美國教會開辦的遐邇聞名的醫院。它坐落在西關外一條熱鬧的大街上,距離著火車站不遠,每天都有絡繹不絕的旅客從它的門前經過。也有來自縣城和鄉鎮成百上千的患者,被家人攙扶著到這裡來求醫購藥。李大波沿著西大街,走到西城關。這裡有日軍偽軍在城門前持槍站崗,還有中國的男女員警在對每個出入城門的行人進行搜身檢查。 李大波照例挎著包袱,交驗過「居住證」,出了城,很快便在幾行柳樹濃蔭中,來到思羅醫院。他在掛號處掛了一個西醫內科門診號,他在藥劑室裡找到了那個名叫尤光起的內線,他穿著白大褂,戴著大口罩正在刷藥瓶。接上關係後,他一聲不響就帶他到院長辦公室。 院長是美國人。他戴一副金邊眼鏡,穿一身醫師的白袍。正坐在一張偌大的辦公桌前寫工作日志。一件黑色的牧師道袍,垂著一條銀質的耶穌受難十字架,掛在他身後褐色護牆板的衣帽鉤上。 「史密斯先生,那邊的人來提貨了。」尤光起用英語說著。 史密斯停住筆,抬起頭,睜著一對藍眼,審慎地望瞭望李大波,好像掂量著眼前這個小業主般的人,是不是有能力完成這項秘密重任。 「請坐!」史密斯用漢話說著,有點不放心地問,「你清楚你的任務嗎?」 李大波立刻敏感到他的任務和他的裝束之間的矛盾使這位小心謹慎的美國人產生了疑竇,便改用流利的英語對他講了詳細的任務、接頭地點等等。 他立即笑了,在刮得一圈兒青青的鬍鬚當中,綻開一張闊大紅潤的嘴,露出整齊的一排白牙齒。他放心了。在這敵對戰爭的年代,李大波理解他的疑惑和謹慎。他站起高大的身軀,反鎖上房門,談了許久。 「過去運送是很及時的,可是這次『掃蕩』行動,時間持續太長,路線也切斷了,才打亂了我們的日程表。提起日軍的這次屠殺,真野蠻可恨啊,上帝不會寬恕他們的!」史密斯本能地做出禱告的樣子,雙手合十地說道。 「您到根據地去看過嗎?」 「沒有。不過我收了一些受了槍傷的戰士和老百姓,他們向我述說了那些兇殘的事實。戰爭固然是兩國交兵,可是像德國鬼子用煤氣把平民活活熏死和日本兵這樣大規模的開展以殺人為樂的競賽,卻是世界戰爭史上少有的。」他搖搖頭嘆息一聲,「這太不人道了!」 李大波聽了他的話,由不得暗自好笑,但他隱藏了內心的譏諷,更不想和他辯論,他只想通過這個同情抗日隊伍的人,拿到急切需要的物資。他很想把他們的談話領上他要談的主題,試探了幾次都沒有成功。 史密斯難得碰見能和他談談心的人,他在中國沒有家眷。自從珍珠港事件後,他更感到孤苦伶丁,要不是日本佔領軍部考慮到醫院工作上的需要和深恐激起群眾的反對,他早已被日本當局遣送到濰縣集中營去關押了。他幸運地依然留在這個思羅醫院裡。平時他的醫務很忙,除了這所醫院需要他管理和醫治病人外,還在教會辦的南關醫務所裡兼管許多事務。而這兩個單位,無論是他本人,還是他中國的高級助手,都主動勇敢地幫助八路軍往冀中運送醫藥和醫療器械。 史密斯告訴李大波他幾乎每天深夜都偷聽美國的廣播。知道不少關於蘇德戰場、非洲戰場和亞太戰爭的消息。他笑著說:「感謝上帝,蘇聯終於奪回了羅斯托夫、加里甯、齊赫文,在刻赤—菲奧多西亞展開登陸戰役,而在莫斯科轉入反攻了!」他興奮地如數家珍般說著,然後又滿眼放光地說,「你知道嗎?我們美軍在中途島和日軍展開海戰,日軍損失非常慘重啊!」 李大波耐心地等到最後,他才攤開兩手,聳聳肩說,「對不起,自從日軍『掃蕩』斷了這條線索,就沒有接上,過去都是北平協和醫院把藥品和器械湊好,先運到我們思羅,然後由我們這裡運往你們內地。現在,我被限制不能外出,」說著,他脫掉一隻白罩衫的袖子,露出那個「擊滅英美」的袖章,憤憤地說,「你看,這種人格污辱!」 「那我自己親自到北平去聯繫吧,行嗎?」 「行啊,那太好了!」他樂得搓著兩隻瘦長的白手,很快地寫了一封介紹信,交給了李大波。 紅薇給李大波收拾著出門帶的簡單用具。他打算乘下午兩點的火車,趕往北平。她又為他擔心起來。 「你到北平,住在什麼地方呀?」 李大波笑了。「你真孩子氣,北平這麼大地方,隨便找個小店,住哪兒不行呀。」 「我擔心特務查店。」她認真地想了想說道,「王媽媽大概還在景山公館,誰都知道你是她的侄子,你住到那裡可能保險一點。」 「好吧,到時候我看情況再決定吧。」 經過三四個小時的列車運行,剛近黃昏,李大波便在前門車站下了火車。在站外他乘上一輛有軌的老式電車,便來到了東單三條豫王府舊地的協和醫院。 原來這所著名的醫院裡有好幾位有名的美國留學的醫生,出於抗日愛國,都被城工部的同志,在盧溝橋事變一發生就動員他們到冀中根據地了,這些人親自經歷了八路軍缺醫少藥的困難,都主動跟協和醫院聯繫支援醫藥。從此,冀中區的八路軍便跟協和醫院建立了秘密聯繫。這件光榮而危險的任務,就由深入到該院的一名總務李慶豐同志擔任。再由一位名叫黃浩的同志,擔負輸送任務。在「五一大掃蕩」前,他幾乎每月輸送十幾批醫藥,光是甲種、乙種、丙種的手術包就有幾百份,還有各種藥品和器械。冀中的衛生院就是靠這種無私無畏的輸送建立起來的,而且還裝備了賀龍的一二〇師。連1939年白求恩到冀中來,對八路軍能動員這麼些有才幹的教授、專家醫生來根據地和有協和這樣的大醫院暗中資助,都十分欣賞。 李大波在王府井「聖母升天」小學,找到了黃浩先生。李大波覺得真是湊巧,他知道紅薇被理查從遵化老家騙來時,上的第一所學校便是這個「聖母升天」小學校。黃浩當時穿著黑色的道袍。他的公開職務是教會長老,這所小學的校長。對於李大波的到來,他十分高興。一種急切等待的熱情微笑,掛在他那張開朗的臉上。 「啊,大波同志,我已經等得太久了,心裡焦急得不得了,這次日本的『掃蕩』特別凶,損失很大吧?」他關懷地問著。 「是的,帶有摧毀性的破壞,死亡、姦淫燒殺,無所不用其極。不過,尚可告慰的是,主力部隊損失不算太大。從戰爭的意義上,日本並未撲捉到我們的作戰主體,這應該說是岡村寧次發動這場大規模『掃蕩』的失敗。」李大波熱切地回答,然後揮了一下手,像做結論似的說,「這肯定是日本在戰敗前,在華北所能發動的最後一次拼命掙扎的戰役了。」「謝謝上帝,但願如此。」黃浩張大了嘴,喘息了一聲,馬上抓住了本題,「貨已經徵集齊了,就在協和醫院的地下室的一間儲藏室存著,再不來,我真擔心藥品失效。啊,現在好了。」他快樂得像個大孩子似地搓著兩手。「那我們就分頭行動吧。」 按照過去的規矩,北平駐有華北方面軍司令部和戰區司令部,以及集團軍司令部,監管得非常嚴,東西不好從這裡運出,只好偽裝成協和醫院從教會的系統撥發給下屬機構——思羅醫院的正常醫藥供應,運到保定再想辦法把這些東西,通過陸路或水路轉運到根據地。 「現在我們還得這麼辦,由我設法把貨物運到思羅醫院和南關醫務所,你負責把它運往敵後。」黃浩和李大波就這麼順利地商量定了,就從這一天起,便展開了往根據地的秘密運輸任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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