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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七


  「是呀!世界上除了獨夫民賊,有誰喜歡戰爭呢,」曉蓮沉思著,望著蕩漾著漣漪的澱水說,「不過,日本強加給我們這場戰爭,也使我們受到鍛煉和得到發展。設想一下如果沒有這場抗日戰爭,我們恐怕還是只佔據在陝甘寧一隅吧?即使在北方或南方的一些鄉鎮有所發展,發展一些農村和工礦的暴動或起義,還不是都讓蔣介石國民黨的武裝鎮壓下去了嗎?!現在,日本侵略軍進來了,國民黨軍在長城一線做了一些抵抗之後,就撒開腿一直向南潰逃,現在蔣介石躲到峨媚山上,而我們大踏步地向敵後進軍,發展敵後武裝力量,擔當起抗日的主力軍,才使日本這樣深重地陷入了戰爭的泥潭之中,在抗擊敵人的時候,也發展壯大了我們自己……」

  紅薇靜靜地聆聽曉蓮的話,她心裡油然升起一份尊敬。她覺著她不愧是新華社冀中分社的記者。便誠懇地說:「你的理論很新穎,有獨到的見解。」

  「沒有什麼新鮮的,我不是讚揚日本侵略我們的國家,」曉蓮興奮的眼裡閃著光,眼鏡片在太陽下好像打閃一般,「我的意思是說,既然日本發動了侵華戰爭,把戰爭強加在我們的頭上,那麼我們就不該束手無策、坐以待斃,而應該順應這種新形勢,展開各種形式的鬥爭,在愛國抗日的戰爭中,壯大我們自己,為將來奪取政權、改造這個國家,打下最必須的基礎。其實,我們現在的各種努力,無論是軍事、政治、經濟、教育,都是在創造著一個新中國的誕生。你明白我的論點了嗎?」

  「明白了。」紅薇真誠地說,「你的馬列主義水準挺高的,在這方面,你可以多幫助老魏一些。」

  曉蓮笑了,搖著頭說:「不行。成了兩口子,就難進行幫助了,他常說自己是實幹家,說我是教條主義者。嘻嘻……」

  有一條大魚離她們漫步的岸邊不遠,打跳起來,騰空翻得很高,閃著金鱗和白色的肚皮,又鑽入澱水中,激起的浪花和水珠,濺了她倆一身、一臉,打斷了她們的談話,引起一串帶水音的銀鈴般的笑聲。

  「紅薇,」曉蓮拉著紅薇的手,很有感觸地說,「我告訴你實話吧,我和老魏不同於你和大波,你們倆都是知識份子,共同語言多。我和老魏,純粹是知識份子跟工農相結合,有時談不到一塊兒,我當初嫁給他,是崇拜他打仗勇敢。可是一生活起來,就不那麼協調了。比如說,平時他帶著隊伍出征打仗,我惦記得要死,他一回來我才放了心。可是他一回到司令部,就是開會,開會,散了會,他留在司令部跟戰士打乒乓球、下棋,玩夠了才回家睡覺,打起呼嚕來像雷鳴,吵得我一宿睜著眼。有時偶然沒會,我說,咱們在月光下散散步吧,他說,那村邊上你還沒走夠嗎?那有什麼意思,還不如玩會兒撲克牌哩。你看人家十分區的劉司令員,是北大的學生,又能讀書又能打仗。我真是羡慕人家。也羡慕你們兩口子。」她長長地歎一口氣,抬起頭,望著前面的魏志中,好像怕他聽見她說的這番話似的。

  魏志中和李大波沿著澱邊小路已走到前面去。他倆談了不少去保定做城工搞物資購醫藥的問題。魏志中揮一下大手說:「大波,我真想還像在通州那樣,跟你在一起搞兵運,這次要是咱們還能一塊兒就伴多好!不過敵工那活兒需要仔細,我是粗人,總是喜歡拿槍動刀大刀闊斧地幹。怕是幹不好那路活兒。唉,你們去吧,如果需要武力接應,你說話,我立刻派一個手槍班去,說實話,到節骨眼兒上,槍桿子就是解決問題。」

  他們慢慢走著,閒聊著。

  紅薇和曉蓮坐在鬆軟的土岸上,她們走的有點疲累了,紅薇貪戀著水鄉的景色,不肯回屋歇息。

  月光泄地如銀,照耀著被暮靄和水氣籠罩的朦朧荷澱。雁翎隊一艘艘的小船兒飛速蕩去,執行水上巡邏和偷襲據點的任務。澱裡很靜,只有秧雞在葦叢中偶爾發出呱呱的叫聲。

  紅薇凝視著被微風和月光搖曳的荷澱。這裡只有一根根的荷梗和荷葉。水光灑滿了荷花澱,紅薇不由讚歎著說:「多美啊!曉蓮,觸景生情,我忽然回想起朱自清先生的那篇《荷塘月色》的散文,你讀過嗎?」

  「讀過,那還是在初中一年級的語文課本上讀的。」

  「是呀,從那時起我就迷戀上荷塘,想不到我今天所見到的荷塘實景,比那大多少倍,比那更迷人更有氣魄。更想不到的是,在戰火迷漫中華大地的時候,我們卻能安閒舒適地欣賞這月光下的荷花澱。幾乎有點不可思議。」

  晚風吹著蘆葦窸窸窣窣地響起來,夜露輕輕地滴在荷葉上。天空顯得高朗而幽深,璀璨的繁星在閃爍著。清風徐徐,夜涼如水。

  曉蓮笑了,她說;「紅薇,我喜歡你雖然經歷了這麼多的戰爭,你既保留了山野味,也保留了小資味。說實話吧,你只被這月光啊,荷花啊,迷住了,實際上在葦塘住,真是苦極了,蚊子,小咬兒,整宿都咬得你睡不了覺,又因為水浸著,太潮濕,戰士們渾身長了疥瘡,那罪過可真難受。不過,我們還是愛葦塘,因為它能讓我們隱蔽,保護著我們熬過了那場瘋狂的大掃蕩。」

  正說話間,魏志中和李大波走到澱邊上,魏志中對紅薇說:「一定能再見到你。」

  「走吧,天不早了,回去睡一兩小時,你們就該出發了。」

  他們四個人,一起走回村裡,等李大波和紅薇回到村中新號的那間房裡,炕桌上已經擺好一盤煮熟的大烏菱,還有一盤沒有剝皮的綠色新蓮子。這一定是老魏夫婦吩咐警衛員為他們準備上路吃的。

  這時,交通員從另一間屋裡打著哈欠走過來,他已經睡了一覺,笑嘻嘻地悅:「你們知識份子是怪,那大澱可有什麼看頭?快抓緊歇著吧,還能睡兩個鐘頭,紅薇,我告訴你實情吧,在咱這水鄉打遊擊,就是要隨時能抓緊睡覺。敵人來了就打,敵人走了就睡,那才能堅持得住。」

  聽了肖英的勸說,他們倆便躺到炕上休息了,紅薇一直興奮著,她非常高興這次走了水路,既能見到魏志中夫婦,又能領略水鄉的風光,也算在戰亂中一種不尋常的享受吧。

  子夜以後,肖英準時把他倆叫醒。他們用手淘起一捧清涼的澱水洗一把臉,立時困盹全消,變得精神起來,他們沒再打擾魏志中夫婦,便告別了這個大葦塘裡的小漁村。

  他們出發了,登上一隻雁翎隊員駕駛的小船,衝破了蒙著一層月光的澱水,向那深幽浩淼的白洋澱裡,靜悄悄地飛去。李大波化裝成一個閹豬的販子,紅薇化裝成一個梳著盤頭的農家婦女。肖英一路上用抄網已經逮住了幾條鯇魚,用馬蓮草拴住魚嘴,放到船艙裡。

  小船兒一路驚擾了澱邊附近崗樓裡的狗叫;瘮人的梆聲和鑼聲,在夜空裡震響著。沒有人知道,在這沉沉的深夜裡,有一個出身于山野的女人,和一個背叛了大莊園主的男人,他倆正銜著晉察冀敵工部重大的使命,航行在這萬籟俱寂、戒備森嚴、一望無際的浩渺澱水中,迎著艱難險阻,冒著生命危險,去完成這一沉重的任務。

  拂曉時,他們來到一個大村同口鎮。岸上矗立著十幾丈高的大崗樓。小船飛也似的來到崗樓前的澱邊。

  崗樓的夜班值崗還沒交班。一個偽軍端著槍,打著哈欠問:「站住!幹什麼的?」

  「老總,到前邊那個村去敲豬①,無非是靠耍手藝混碗飯吃。嘻嘻,您抽顆煙。」

  「有良民證嗎?」

  「有,」肖英邊說邊舉起那一串在晨曦中閃亮的大鯇魚,低聲說:「老總,您老看這『厚子』②多肥多新鮮,是我剛打上來特意給你老下酒的。」說著,便把那串魚交給那個偽軍。他伸過大槍,穿在刺刀上挑著,說了聲:「走吧!」便鑽進了崗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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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這裡的老百姓把閹豬稱做敲豬。
  ②厚子,是鯇魚的俗稱,又稱草魚。

  他倆跟著肖英在這裡上了岸,然後起旱步行,繞過敵人佔領的高陽縣城,向張登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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