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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五


  「好吧,那我就見機行事,這樣,還可以換取我能定時來探望先生和照顧先生。」

  「我疲倦了,我對一切都疲倦了……」司徒雷登嘆息一聲,無力地閉上眼,喃喃地咕嚕著,「倘使我還能活著……」

  一名邵文凱的中國憲兵走進屋來,通知探視時間已到,日軍馬上要來查號,理查匆匆吻過司徒雷登那只放在被子上的瘦手,難過地退了出去。

  兩天后,曹剛便來找他,他倆按照一條秘密交通線,去了重慶,去執行「桐工作」。

  三

  理查一到重慶,便和曹剛分手了。按規定,曹剛到「軍統」總部去彙報工作,而理查首先便和宋美齡取得了聯繫,被安置在歌樂山的一處別墅裡。這時,恰巧趕上蔣介石和陳潔如私下姘居、重新和好的事情被宋美齡發現,他們夫妻大吵大鬧,宋美齡也復發了她的神經官能症,感情異常脆弱,她一見舊日的友好同窗理查,便不管不顧地撲到他的懷裡痛哭了一場。

  他抱著她那渾身顫抖的身體,安慰著她說:「親愛的夫人,你太激動了,這有傷你的身體。」

  他好容易把她勸住,才鬧明白她為了蔣另有所歡,而在吃醋。他的到來,恰好填補了她感情上的空虛寂寞。蔣介石總是留在各種會議和宴席上,很少回家跟宋美齡一起用餐。他得知他從前的宗教指導從敵佔區來到重慶,正陪著美齡,他樂得擺脫。這樣,理查這位遠道來的異性朋友,反倒成了陪著她消愁解悶的伴侶。按照西俗,她挽著他的臂腕,漫步于山城樹林與草坪的花前月下,等於是重溫了一次她在美國大學時代他倆的舊日情愫。這使得宋美齡因發現蔣的「外室」問題而使她得的那場嚴重神經衰弱症有所緩解,精神得到一些慰藉。

  愛彌麗正在珍珠港,雖然他沒得到日本偷襲後有關他妻子生死存亡的消息,可他能從集中營解救出來,現在又是完全自由的人,更何況他也不願意過早地回到北平去受日本人的窩囊氣和精神侮辱。所以,他在重慶呆得很舒服很愉快,一切都使他感到非常愜意。他倆漫步花間時,宋美齡還常常握住他的手,跟他眼淚汪汪地說點知心話。「哦,親愛的狄克!我的那個old husband(老丈夫)並不愛我,只是需要我……他說過,他就是《聖經》中耶裡米亞第三十一章所說的『耶和華將由一位元婦人之手顯示奇跡……』我不幸就是他所說的護衛他的那個婦人。你知道麼,這就是我們沒有愛情而只有政治依存的那種夫妻關係,他愛著另外的女人……哦,假如你能體會一點我的痛苦那該有多好!

  ……」

  這樣自由散漫又頗有情調的生活,他無憂無慮地過了兩個月。但他心裡還是不能不惦記著今井武夫要他勾通「桐工作」的事,因為他認為只有他在這方面做出成績,才能對獄中的司徒雷登的處境有利。所以他暗自焦慮地想和蔣介石碰面,以便跟他親自探討建立重慶與日本之間的聯絡問題。

  他剛到重慶的那天,便去侍從室去找他的老朋友陳佈雷主任,求他通報蔣介石,給他一點會晤的時間,以便商談「桐工作」的內容。陳佈雷答應著,儘快給他安排接見日程。這一天他終於得到通知,讓他次日清晨到總裁的私邸花園去晉見。

  這一天他起個大早,用心地準備了彙報提綱,准八時趕到花園去等候。

  蔣介石在寢室裡照例是七時起床,很快地洗盥完畢。按照他一向的習慣,早晨無論多忙,他都要念一、兩段《聖經》,做早禱,然後再坐在蒲團上,數著檀香木的念珠,默念一陣孟子的「養氣章」和曾國藩的「主靜箴」,最後閉目片刻,才算完成他早晨修身養性的功課。然後他走出寢室準時走到屋後的這座玲瓏的花園,來應理查的約會。

  理查一見蔣介石的身影出現在那片花壇中間的石子路上,便趕緊迎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鞠躬禮,然後又伸出手去,抓住了蔣介石伸給他的那只雞爪般的多皺瘦手。蔣介石微笑著,說了一句:「李會督,咹,這個你好!」便牽起他的手,兩個人走到假山石旁,找了一張長椅坐下,開始了一場鄭重的關於「桐工作」的談話。

  蔣介石的臉色焦黃,嘴唇乾燥,他舔了舔嘴唇,一聽理查是受日本華北派遣軍之托前來聯繫和談工作的,便長長歎了一口氣說道:「親愛的摯友狄克,我的宗教指導!你不遠千里而來,一路風塵,吃了不少辛苦,關於跟日本密談停戰問題,我對你實話實說,不來半點客套,以咱倆的關係,不用那一套外交辭令。」

  理查用目光追隨著蔣介石的一舉一動。他謙卑地搓著手說:「謝謝您,幾年不見了,感謝您對我一如既往。我身陷敵佔區,這次是為了讓我來重慶,才把我從美國僑民集中營叫回來,我沒有辦法,為了活命,也只好親自來一趟。」

  「咹,這個,很好!」接著他便發起牢騷,「關於這件中日談判停戰的事,一提起來我不是一肚子氣,而是三肚子氣。狄克,你設身處地的想想,我是中國的領袖,我是中國政府的首腦,我的地位你明白,不容遭受半點揶揄。可是這個日本對我怎樣呢?簡直太不夠朋友了。1931年小鬼子突然出兵占了我的東三省,我忍讓了,硬是下令東北軍不准開槍還擊,還頒佈了『敦促睦鄰令』,這還不行,還非要我在條約上簽字承認滿洲國不可,你想想,板垣征四郎這群混蛋,他一點面子不給我留,這不是成心砸我的金字招牌嗎?當時全國一片聲討,特別是中共盅惑大眾,老百姓罵我實行不抵抗主義、罵我獨夫民賊、罵得我狗血噴頭,以致于鬧出西安張學良、楊虎城的兵諫。後來日本又無端發動了盧溝橋事變,前兩年近衛文麿發佈聲明,竟揚言中日停戰不以我蔣基人為談判對手,哼,娘希匹,這小日本竟敢如此蔑視我蔣某人,唉,那陣子我的日子可真不好過喲!」

  說到這裡,他氣忿地站起來,揮著拳頭說:「唉,狄克,說起來日本欺負我的事多了,後來,岡村寧次發動了湘桂戰役,又封鎖了我的唯一運輸通道滇緬公路,真逼得我焦頭爛額、一籌莫展呀!這時候我派員跟日本軍部秘密談判過,他們的條件太苛,一時達不成協議。最糟糕的是,這件極密的事,還是在香港談的,竟讓中共那邊知道了,馬上又是廣播,又是登報,足一陣宣傳,惹得全國憤怒,只好罷手。」他拍著大腿,氣得臉色發青,一陣咳嗽,才使他停下話語。

  他們開始沿著花徑慢慢踱步。蔣介石因為接待的是熟人,他穿的是寬肥的睡袍,趿著美國的皮拖鞋,兩個人挽著胳膊,邊走邊談。

  理查等蔣介石消了氣,才又問道:「您打算還怎樣繼續這個工作呢?看樣子,日本那方面是夠著急的。」

  蔣介石冷笑幾聲,露出那一口嶄新的假牙,惡狠狠地說:「娘希匹!讓他們也著著急,嘗嘗我那時的滋味吧!狄克,正因為你不是外人,我對你把實話全盤托出。眼下蘇德戰爭希特勒已露出敗相,北極熊終於頂住了德國這匹發狂的獅子;第二戰場正在開闢;美國已在中途島、所羅門群島,大敗日軍。啊,我能熬到今天,眼看著日本就要戰敗了,我還能跟他單獨媾和嗎?那就不划算啦!我要跟你說的是,我的心腹大患還是敵後天天坐大起來的共黨,這股越來越大的軍事力量,將來一定是我光復失地的障礙,我每每想起這件心事,就會夜不成寐。我現在之所以暗中還要跟日本拉扯談判這條線,我的真正用意之所在,無非是在我的軍隊鞭長莫及,讓他們跟共黨去糾纏、廝殺,削弱共黨力量以免我將來收拾不了這些共軍而已,儂曉得啵,我的這番用意?」

  「啊,您的神機妙算,真令人欽佩!」理查奉迎著說,心想到底是混跡上海灘的經紀人、大流氓,以他的全套經驗運用于政治謀略手腕,不愧是一位曹操型的梟雄人物。他馬上接著問:「既是如此,委員長,您是否要派幾位聯絡官做做樣子,跟日方繼續保持談判態勢呢?聯絡人您可以指定我和司徒先生,這樣,我就可以不去集中營,司徒先生的條件也會有所改善,您是否能這樣安排?」

  他笑起來,很高興地回答:「好,可以這樣戲弄他們,要的,要的,你就虛予委蛇吧,回頭我通知戴笠把隨員名單擬出來,當然你和司徒先生是必推薦的人選嘍,你回去就可以開始跟他們周旋著……聽佈雷告訴我,說你說的,這件事是岡村寧次親自參予的,是這樣嗎?」

  「是的,這是東條首相親自找他談的,委派下達的秘密任務。所以岡村很急迫。」

  蔣介石又一次得意地笑了,反剪著手,在五彩石的甬路上慢慢地走著,這時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然後握起一隻瘦骨嶙峋的拳頭,晃動著說道:「狄克!沒想到我蔣某人從柳條溝、盧溝橋也能熬到今天!大江南北,有的是共軍為我血肉捐軀,拼死拼活,終於頂住了,啊!這個戰爭的主動權如今是操在我手裡了!哈哈,哈哈……娘希匹!……來,我們一同共進早餐吧……」他得意地抖動著細腿,邁著碎步,朝潔淨的小餐廳走去,理查緊隨其後,也進了餐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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