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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一


  亨通藥店坐落在縣城的十字街頭。李大波這些日子在帳房摸底的結果,摸清了章懷德開的全部買賣。這亨通藥店不過是其中的一處。另一處是參茸虎骨藥店,在長春;在佳木斯有一座糧棧;在伊春有一片林場;在哈爾濱有一座綢緞莊和茶葉店,除了鶴崗的小煤礦和哈爾濱的小五金行讓艾洪水死乞白賴地做為陪嫁要走之外,章懷德還養了一支駱駝隊,專做「跑外館」的生意,到內蒙古和外蒙①大草原、高原山區去販賣鹽、茶磚、絲綢,用以換回各種獸皮。他還有一支船隊,沿著東北全境的四條大江:嫩江、黑龍江、松花江和牡丹江往來運輸貨物。李大波知道這都是隨著偽滿的建立,使他發跡,所以他說「紅匪」跟他「不共戴天」,李大波現在是更能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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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外蒙古,即今蒙古人民共和國。原是中國的一部分,稱外蒙古,1921年7月11日宣佈獨立,成立君主立憲國,1924年11月26日廢除君主制,改為蒙古人民共和國。但在那時的民間,仍多稱外蒙。

  他走進藥店,雖然掌櫃的對他遠接高迎,但當他要大量提取盤尼西林、嗎啡、止痛藥、紅藥水、紗布和藥棉的時候,那掌櫃面露難色,嘬著牙花子低聲叨念著說:「不是我不讓您取藥,您老要的這東西全犯禁呀,門市上只讓零星的賣一點,大宗的絕不能出手,商會定有『反共誓約』,日本總來查,還給咱們佈置了調查任務呢,看誰買的這類藥多,就馬上要報告憲兵隊派人跟蹤,要是不報告,在檢查路口被查著,賣主和買主同罪,都以『通匪』論處,日本就是怕賣給『紅鬍子』。少東家,這事兒可幹不得呀,要是犯了事兒,抄殺滿門呀!」

  那掌櫃嚇得面如土色,李大波跟他和顏悅色地商議了好半天,答應是自用,而且是拉回莊園,又捅給他不少「綿羊票」,他才忐忐忑忑地答應只取一半貨物,其餘的分兩次支取。李大波只好答應,就著掌櫃的還沒反悔,那貨就在後院裝進了馬車。李大波跟章虎上了車,立刻讓車夫快馬加鞭往莊園趕。

  那一天晚上,約在子時以後,等管家在後院安睡歇息,李大波和章虎便悄悄馱上那些藥品,直奔眠虎嶺老梁頭的茅屋。恰巧抗聯的小隊下山,金小隊長跟幾名抗聯隊員在屋裡開會,瞭解莊裡和周圍的敵人情況。章虎心裡樂得開花,緊打馬鞭,先跑到小屋跟前。他高興地拍著門喊:「梁大爺,是我,章虎,快開門,波哥給送藥品來啦!」

  屋裡的抗聯小隊還以為是碰上了搜山警備隊,一聽是章虎,他們受了一場虛驚。老梁頭趕忙點上燈,開了門,一股熱氣和莫合煙混合的氣味,直撲他倆的臉。老梁頭問著李大波:「怎麼你們,深更半夜的還出來?不怕碰見日本巡邏隊和狼群嗎?」

  李大波笑著對老梁頭說:「老頭子上長春開會一送他上了火車,我就到藥店去辦這批藥品。」老梁頭趕忙把李大波介紹給抗聯小分隊。

  金隊長一聽來人是李大波,便跳下炕,立刻拉住他的手,自報姓名:「我叫金爽,早就聽說了你的事情,趙尚志同志很欽佩你的堅強不屈精神,也早就想見見你,可是總不得機會,今晚不期而遇,真是一見如故,相見恨晚!」

  李大波雙手握住金爽隊長的手,激動得半晌說不出話來,一包熱淚在他的眼裡遊動。在此刻,世界上還有什麼珍奇的東西比金爽這幾句話更能慰藉他這顆遊子之心呢?還有什麼比這種理解、讚揚更寶貴?!

  金爽拉他坐上熱炕頭,邊嗑著新炒的葵花子,邊嘮起喀兒來。這金爽原是北京大學數學系的學生,是河北省博野人,是一個老中農的兒子。九一八事變那年在北平參加了中共領導的學生運動,為了收復東北失地,毅然參加了馬占山①的東北義勇軍,後來抗聯成立,他就編進了趙尚志的第三軍,一直在黑龍江、吉林一帶活動。李大波也向金爽介紹了自己的簡要經歷。經過攀談,原來他們還在一起開過秘密飛行集會,只是沒機會這樣坐下來談天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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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馬占山(1884—1950)吉林懷德人,字秀芳。行伍出身。後任東北邊防軍騎兵師師長,和黑河警備司令。1931年「九一八」事變後,任黑龍江省政府代理主席,率部在黑龍江泰來江橋等地抗擊日軍侵略。次年二月曾一度投降日寇,4月又宣佈反正,後在日軍進攻下退出東北。1950年在北京病逝。

  「真想不到在這白山黑水間卻能碰見北平學運的夥伴,」李大波又興奮又感慨地說,「你看,我是東北人,因為日本人通緝我,我只好逃亡,到華北進行抗日;而你,是華北人,卻不遠千里到我們東北爬冰臥雪來打擊日寇,想起來,真不可思議,今天我真高興,這幾個月我一直在尋找黨,現在總算找到了,又有你瞭解我,我就放心了。今天我只帶來一小批藥品,這算第一次,也算見面禮,往後需要什麼,我都會盡力籌畫。」

  他們談的非常暢快,要不是抗聯小隊還要下屯子發動群眾;李大波躲避管家邢子如,他們真有千言萬語說不完的話兒要暢談呢。農俗說:「春三秋四冬八遍」天才會亮,現在雞剛叫過頭遍,紅彤彤的一輪太陽,已經臥在半空的雲堆①裡,他們看看天色不能再呆著,便戀戀不捨地分手,各奔東西。

  就從這天起,李大波就變成坐鎮章府的一名秘密抗聯第三軍的運輸隊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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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東北吉林、黑龍江一帶,日出特早,大約夜間兩點,太陽就出現在雲堆裡,大約相當於平津一帶早晨四五點鐘的情景。

  【第24章 翠谷紅花】

  一

  紅薇病得很重,過分的悲哀和過分的勞累、緊張,使她幾乎一病不起。這是她在景山公館又一次病危。理查照舊又把她送進協和醫院,請他美國同胞的家庭醫生雷曼治療。在她發高燒的時候,她抓撓著雙手,直眉瞪眼地喊著李大波的名字,說著一串聽不清、不連貫的夢囈話語:「你就那麼走了,笑著走的……你被槍斃了,我的愛!……你永遠不會再回來了……扔下我……打倒日本帝國主義!……」由於她時時呼出有礙政治的口號,她被放置在一間地下室挨著解剖室的特別病房裡,以防被日本和特務聽見。雷曼搖著頭,可憐她受了這麼大的精神刺激,採用睡眠療法,給她注射了退燒針和大劑量的鎮靜藥,她大約一連睡了五天五夜,才退燒蘇醒過來。

  第六天的早晨,她一睜眼就變得非常清醒,看見王媽媽坐在床頭,王萬祥站在床頭櫃邊,見她清醒過來,臉上都露出了喜色。王媽媽雙手合十,說著:「薇妮兒呀!你可醒過來了,阿彌陀佛!……」

  王萬祥湊過去,輕聲地問她:「紅薇,你覺得身上好些了麼?」

  她的意識非常清楚,看見這兩個親人,她的兩隻大而深陷的眼睛,又湧滿了熱淚。她抽噎著說:「啊!我真想不到萬順哥會落得這樣的下場呀,他不該死,他應該活著啊!媽媽呀,萬祥哥,沒有他,我真不知道往後該怎樣活下去,嗚嗚嗚……」

  王媽媽把她摟在懷裡,感到她渾身都在哆嗦,她難過得陪著紅薇不知掉了多少回眼淚。王萬祥在屋裡踱步,極力壓抑他心頭的悲哀和激動,然後停在她的床前,故意板著臉,裝出嚴厲的神氣,用質問和申斥的口吻說:「紅薇!你要冷靜,我問你,你為什麼參加革命?」

  她停住哭泣,睜大眼睛:「為了打日本呀!」

  「日本打出中國了嗎?」

  「沒有呀!」

  「好,你不想活了,那就是你不想繼續打日本了?!」

  紅薇低下頭去。王萬祥接著說:「打日本是我們中華民族生死存亡的頭等大事,為此,革命者拋頭顱灑熱血,在所不惜。大波被日本人槍殺,他為革命獻出生命,你要是真愛他,做為他革命的妻子,你本應該振作精神,努力工作,為他報仇雪恨,而不是你這樣哭哭啼啼,整天陷在悲傷裡不能自拔。

  紅薇,你不是正在追求入黨嗎?」

  「是的……我一定要爭取……」

  「好!我現在就以支部的名義對你說,要想加入中共組織成為一名黨員,大門對你永遠是敞開的,可是絕不能是你這種精神狀態!一個共產黨員在艱苦鬥爭面前絕不退縮;在敵人法庭上,面不改色,寧死不屈;在難以忍受的悲痛面前,想到的是黨的事業,革命的前途。所以,紅薇,現在也正是黨對你考驗的關鍵時刻,你一定要挺得住才行啊!」

  王媽媽覺得自己的兒子今天格外冷酷無情,便斥答著他說:「萬祥,你別這麼『罰懲』①她啦,她這麼難過,你少說一句不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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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這是河北一帶的土語,意即用嚴厲的語言訓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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