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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一


  理查把他留下,就是跟他商議紅薇的問題。他直截了當地說:「先生,最近我得到消息,我的養女蓓蒂,成了中共的地下人員,被那個日本特務曹剛盯住了。」順便又說出她偷著嫁了一個中共人員,被捕了去,可能要槍決。

  「哦!上帝!」他驚呼著,急速轉動著他那湛藍的大眼睛,他那寬闊的腦門,擰起兩道淡黃的小麥色的眉毛,「狄克,那我們應該趕快去營救蓓蒂才是!當前,我們的主要之敵是日本,現在我們應該拿出美國自己的看法和作法,不能太受蔣先生的影響。不管他是紅色還是藍色,只要他是抗日的,我們就不能袖手旁觀。那,你打算怎麼辦呢?」

  「我打算去接她,然後把她還送回您的學校,您可以收留她嗎?」

  「當然可以。我那裡是儲存這類反滿抗日、愛國分子的唯一最好的倉庫。她是你的養女,我的教女,怎麼能不掩護她?

  她如今在哪兒?」

  「在天津。」

  司徒雷登看了看金殼懷錶。「事不宜遲,你不如馬上坐汽車趕到天津。快把她接回來,就放心了。」

  「好吧,您這是個好主意。尊敬不如從命,我這就走。」

  司徒雷登也起身告辭。他照例是騎著他那匹白馬身穿中式長袍進城的。愛狄把喂過燕麥的馬牽過來,理查把他送到門口,騎上馬,拐上景山大街,他才坐進汽車,飛速向天津趕路。

  將近十點鐘,汽車進入了天津北站市區。但是打聽西窯窪,卻費了不少時間。汽車終於停在了這個狹窄、湫隘、到處是密如蛛網小胡同的街道上——紅薇住處的小門前。理查就著車燈看見這一片低矮的窩棚,實在是太窮太破了。「這山女不留戀景山公館的優裕生活,卻隱藏在這裡寧肯受苦,這種信仰的力量在她身上真不知要超過她信仰基督多少倍啊!共產黨是用什麼方法使這部分中國人著魔的呢?可見我平時真是欠缺這一課啊!……」他望著這片貧民窟,這樣思索著。

  司機夏普——這也是理查的賜名,下車叫門。啪,啪,啪。

  屋裡正在緊張地收拾東西。按照王萬祥的指示,準備夜裡穿過小胡同把家搬走。紅薇聽見了砰砰地叩門聲。她詫異著:「這麼晚了,能是誰呀?!」

  「會不會是那姓艾的小子又來了呀?這個缺了大德挨刀的玩藝兒!」

  「他約定我明天才跟他一塊去探監呀,這是哪位夜貓子進宅呀?」

  「甭管是誰,你還是先從廁所上房躲一躲。」

  紅薇趕緊走到小廁所,攀上那個木板門,上了房,趴在平頂房上。

  王媽媽開了門。她真的嚇了一跳。在黑暗中,她影影綽綽地認出了理查。「哎喲,是老爺來啦!」

  理查急忙進了小院,回身掩上門說:「哦,你在這兒?

  那好極了。有話咱到屋裡說。」

  「蓓蒂小姐呢?」他進屋朝四下看,見沒有人。「她到哪兒去了?」

  「我的老爺,可壞事了,」王媽媽急中生智,裝出著急的樣子,拍著手巴掌說,「她已經一天沒回來了,誰知道出了什麼事啦?」

  「啊!曹剛這小子,送我空人情呀?」理查自言自語著,「告訴我,王媽,是不是前些天有她一個相好的被日本人逮去了?」

  王媽媽猶猶豫豫地點了點頭。

  「你們這地方,已經讓特務盯上了,必須快離開這裡,」他掏出紙筆,扶在小桌上,急匆匆地寫了一張便條,交給王媽,「我也不能在這兒久留,怕招來麻煩,回頭二小姐回來,你把這交給她看。嗯,我走了。」

  他沒有落座,就出門鑽進車裡。「夏普!快開,開到英租界的美國領事館,你還記得吧,前幾年我到泰勒領事這兒住過一陣子呢。」

  「記得。」夏普扭過頭來,齜著一口白牙說「那回不也是來接二小姐嗎?那次是愛狄帶我去的,要穿過一片墳地,那鬼地方比這兒還窮。」

  汽車向東直開,穿過天緯路,奔上了大馬路,便飛速地上了金鋼橋,一溜煙向北駛去,好像是逃跑一般。

  這次喬治不敢再來,理查才不能不親自出馬。他坐在汽車裡,沒有見著紅薇,覺得很失望。

  紅薇聽見理查的汽車已經跑遠,就從房上登著小板門下到院裡來,邊跺著凍僵的腳,邊詫異著怎麼理查會找到這地方來。

  王媽媽把大門拴上,兩個人一齊進到屋裡,紅薇聽了王媽媽的學舌,才解消了她心中的疑團。

  王媽媽把理查留下的那張紙條遞給紅薇,「快看看這張紙條上寫的是啥就知道了。」

  紅薇展開紙條,是用英文寫的,她在心裡默譯著,給王媽媽念出來聽:

  親愛的教女蓓蒂:

  我聽到了你的兇信,急忙趕來援救你。上帝是慈悲的。你如看見這張便信,請立刻回到北京的家來,司徒雷登先生已答應收留你這名學生。你會在美國旗幟的保護下,獲得自由和幸福的。

  愛護和忠於你的教父

  理查·麥克俾斯

  又,如果你願意,王媽和你可以一同回到景山公館。

  紅薇看完,念完,把信折好收拾起來,想著日後這或許有用。便說:「媽媽,先別想這些,還是快收拾東西搬家吧,無論如何,我們今夜也要搬走,別讓艾洪水把咱堵到這院裡。」

  直折騰到後半夜,王萬祥拉來一輛小排子車,到底把家搬了。

  將近午後二時,穿著整齊的艾洪水,來到西窯窪大街那個小門前。為了帶領紅薇一起到監獄去探望李大波,他特意穿了一身在淪陷區敵偽中上層人員中非常流行、時興的草綠色「新民服」——式樣近似中山裝,只是上衣多了兩道線、一個開氣,頭上戴了一頂同樣時興的呢子「和平帽」。

  他今天特別高興。一是因為釣餌已垂手得到;二是意識到因為他掌握了這個有點幼稚「鳥囮子」,會成為他手中一筆奇貨可居的交易籌碼。

  從他目前的精神狀態來看,他正停留在一個十字路口。一是為了他父母的生計,繼承萬貫家財,他寧願拋棄都市奔波勞碌的生活,去當北大荒莊園主章懷德的入贅女婿;一是他想攀上平津過去隱退的督軍省長高門的千金小姐,或是當今的高官顯貴府上的閨秀,結成秦晉之好,來改換門庭。現在他都在摸索進行,還舉棋不定。

  這幾年他已習慣了偽職工作,他常想,既然當了漢奸,那只有徹底「下海」,一是為了錢,二是為了官,有錢就有官,有官就有錢,周而復始,迴圈轉化,所以他兩樣一齊抓,能先抓到哪個,就抓哪個。自從他鑽進情報界當了記者,他除了借機向商家勒索錢財,充實腰包以外,他還巴結上了情報局長管翼賢①,他經常登堂入室拜門,看到管翼賢當了漢奸後的闊綽生活,他非常羡慕,一來二去他還拜在管翼賢老婆、那個塗指抹粉的老妖婆邵悒芬膝下做了乾兒子,他多麼想成為管門的乘龍快婿,可是那位管千金卻看不上這個小跑腿的窮酸記者。他在進攻釵裙失敗之後,才轉而向他舅舅謀產,設下這個誘餌的毒計。他想把表哥弄回老家,他就會娶他表妹,分一半章家的財產,他覺得這個計謀實現,他就一輩子有了保障。他越想越高興,用興奮得有點發抖的手去拍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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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管翼賢,敵偽時的大文化漢奸,除情報局長外,還擔任《實報》社長,日本投降後槍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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