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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四


  朱麗珍拿過報紙說,「來,我給咱念念,省得你們再費眼了。」於是她用動聽的吳語腔調宣讀起來:「中國國民黨元老、副總裁汪兆銘先生,在河內發表『豔電』,響應《第三次近衛聲明》,電報原文如下:

  中央黨部蔣總裁暨中央執監委員諸同志均鑒:

  今年4月,臨時全國代表大會宣言說明此次抗戰之原因,曰「自塘沽協定以來,吾人所以忍辱負重,以與日本周旋,無非欲停止軍事行動,採取和平方法,先謀北方各省之保全,再進而謀東北四省問題之合理解決,在政治上以保持主權及行政之完整為最低限度。在經濟上以互惠平等為合作原則。」自去歲7月盧溝橋事變突發,中國認為此種希望不能實現,如迫而出於抗戰。

  頃讀日本政府本月22日關於調整中日邦交根本方針①之闡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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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即《日本近衛內閣第三次對華聲明》。

  第一點為善鄰友好,並鄭重聲明日本對於中國無領土之要求,無賠償軍費之要求,日本不但尊重中國之主權,且將仿明治維新前例,以允許內地居住、營業之自由為條件,交還租界,廢除治外法權,俾中國能完成其獨立。日本政府既有此鄭重聲明,則吾人依于和平的方法,不但北方各省可以保全,即抗戰以來淪陷各地亦可收復,而主權及行政之獨立完整亦得以保持;如此則吾人遵照宣言謀東北四省問題之合理解決,實為應有之決心與步驟。

  朱麗珍停下念報,喘一口大氣,氣憤地說:「這個殺千刀的汪精衛,真是一副漢奸嘴臉,在南京屠殺了幾十萬同胞,其中包括我的全家、父母兄弟,還說日本沒有『領土要求』!把敵人描述得像位菩薩,真該死喲!」她跺著腳,又讀下去:

  第二點為共同防共。前此數年日本政府屢曾提議,吾人顧慮以此之敵,干涉及于吾國之軍事及內政。今日本政府既已闡明,當以日、德、意防共協定之精神締結中日防共協定,則此種顧慮可以消除。防共目的在防止共產國際之擾亂的陰謀,對蘇邦交不生影響。中國共產黨人既聲明願為三民主義之實現而奮鬥,則應即徹底拋棄其組織及宣傳,並取消其邊區政府及軍隊之特殊組織,完全遵守中華民國之法律制度。三民主義為中華民國立國之最高原則,一切違背此最高原則之組織與宣傳,吾人必自動的積極的加以制裁,以盡其維護中國民國之責任。

  ……」

  朱麗珍喝了一口水,湮了湮嗓子,又氣憤地說:「這老小子,他投敵,還勸我們交槍!」

  第三點為經濟提攜……

  陸曉輝激動地站起身,擺擺手說:「別念了!全是屁話,一派漢奸的胡言!大波!咱們要商量商量你的事情了。我看,由於汪兆銘的公開投敵,你的工作大概可以告一段落了,因為從蔣介石派人跟日本勾搭,到日本想走馬換將跟汪兆銘密談出山,全部情況咱們全掌握了,所以你可以在適當時機找一個最合適的機會離去,然後我們就發表揭露內幕的全部材料,你看這樣可以嗎?」

  「那太好了!」李大波由剛才念報時的憤怒轉為喜悅,「請你們放心,我將抓住一個最適宜的時機,給他來一個金蟬脫殼。」

  這一晚,他又在這裡呆到很晚。根據他們三個人都正在仔細學習的毛澤東的兩篇重要文章:《論持久戰》和《抗日遊擊戰爭的戰略問題》以及新得到的在中共六屆六中全會上的報告《論新階段》的精神,他們回顧了即將逝去的動盪和浴血奮戰的1938年,又展望了即將來臨的新的一年。兩天后,歷史迎來了1939年。

  元旦的那一天,上海的各大報紙又正式地以整版的篇幅隆重地報導了汪兆銘的「豔電」全文,家家戶戶、大街小巷、到處聽到的也是廣播裡哇啦哇啦叫喊的「豔電」和社論。李大波無論是在日本租界地或是日本人聚居的地方,門上都掛了一串松枝艾蒿,日本人都穿上和服,喜氣洋洋地互祝新年,喝了不少屠蘇酒①。

  新年過後不久的一天,董道寧破例沒有到外面去玩樂,他匆匆地跑回來,悄悄地對李大波說:「章喪!我昨晚偷聽了重慶的廣播,得到兩個意外的消息,一是國民黨開除了汪先生的黨籍②;一是近衛內閣倒臺,日本新成立了平沼內閣③,我憂慮在新內閣下,汪先生的命運不知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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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日本人新年時喝的一種酒,相傳飲之可避不正之氣。
  ②1939年1月1日元旦,國民黨做出開除汪兆銘黨籍的決定。
  ③1939年1月4日,日本近衛內閣總辭職,1月5日,平沼內閣成立。從此,開始了日本政治上的動盪時期。

  這消息對於李大波確實是個振奮的新聞,因為他不敢總去霞飛路的秘密聯絡點,只憑看敵偽的報紙,是比較閉塞的。他看見董道寧因生活過於荒淫而消瘦萎黃的臉上,佈滿了憂愁的細碎皺紋,曉得他因在政治上已無退路的心情是沉重的,便裝做懵懵懂懂的樣子說:「你不用發愁,既然是日本談判了條件汪才脫離重慶,能不安排這個新中央的政權嗎?」

  「章,你可能從政經驗不多,」董道寧認真地說,「現在的要害是換了掌櫃的,誰能知道這位平沼首相的口味又是什麼樣的呢?說實話,別看近衛對華髮了三次聲明,其實他始終還是不以重慶為談判對手的態度,可是,當年這位首相在發動戰爭之初曾誇下『三個月滅亡中國』的海口,現在已打了三年,還沒體面地結束這場戰爭,使日本騰出手腳來,國內各派的輿論都在譴責他結束不了對華戰爭,因而導致他的倒臺;我又聽說,土肥原直到今天汪先生已經出走河內的情況下,還在跟吳佩孚暗中談判,可見日本國內最高階層對華謀略也並沒有一個準譜兒了,你說是不是?」

  「可能是,你的分析在理。」

  「唉!等著吧,天曉得命運該怎麼樣!」董道寧長長地歎著氣。

  那些日子在這所別墅中,空氣是沉悶的,雖然汪兆銘又發表了第二次聲明,香港他的黨徒林柏生和上海的褚民誼①等等都發表了擁汪表態,著實在報紙上熱鬧了一陣,但董道寧之類的秘密談判代表,仍然是憂心忡忡,像是斷線的風箏,整天相互打聽消息。有一天董道寧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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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林柏生後來擔任了汪偽政權的宣傳部長;褚民誼擔任了民政部長。

  「高宗武小子把我扔到上海,自己躲在香港,他是腳踩兩隻船,而我卻在這兒守攤兒,我才不,咱倆也到河內走走,既早做安排,省得把咱們撂到旱地上,進退不得,你願意去嗎?」

  「我考慮考慮吧。」

  「又要跟你那漂亮的未婚妻商議嗎?」

  「是的,當然啊。」

  「你真是一個忠實的男人。其實,你大可不必那樣,那,你就會失掉很多自由。」

  「不,她是我生活的目標,我的思想行動都聽從她的。我要堅貞不二,始終如一。」

  「好,好,你去『請示』她吧,我等你的消息。」董道寧用挖苦的口吻說,「依我說,你從此就在我們這兒下海也不錯。

  比你在東三省那麼寒冷的鬼地方帶勁吧?」

  「你等我的回話吧。」

  英法租界裡因為近衛的第三次聲明有「收回」的意思,所以人心惶惶,比較緊張。李大波事先給陸曉輝通了電話,為了慎重和減少目標,他約他就近在黃埔公園會面。

  那一天天氣晴朗,風和日麗,公園就坐落在沿外灘直到白渡橋南畔,雜蒔花木,尚未枯黃,頗具野趣。花園中心,有音樂亭一棟,被噴水池圍繞,還有兩座很像樣的紀念碑,李大波走到近前一看,原來是清廷李鴻章建的「常勝軍紀念碑」,是為紀念進剿太平軍洪楊之戰,英將洋槍隊長華爾及常勝軍殉難者立的,另一座則是英人馬加禮紀念碑①,為西僑所建,面臨黃埔滔滔江水,據說潮漲時浪花頗壯,是上海人夏夜納涼的一個好去處。他感到這景色中都包含著中國人的血淚、恥辱和殖民地的苦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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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為英國的鴉片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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