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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董道寧站起身,夾著煙捲,走到屋子中央,望著臉色焦黃的高宗武,用煽動的口吻說:「高司長,此次我到東京,住在築地的小松旅館,影佐和今井都來看我,並帶我參觀了日本的許多城市,可以說,自從他們佔領了東三省、華北和華中的許多城市,他們真的一下子富了起來。東北的大豆高粱,華北的煤炭、鋼材、棉花,華中的大米、絲綢,還有豐富的勞力資源,都源源運往日本本土。據我看,日本現在提出停戰議和,絕非戰敗求和。給我的印象是,日本為了解決事變採取了從來沒有過的高風格的道義方針,我以為日本的國力眼下是有充分的餘力去徹底解決中日事變的。」

  李大波仔細地聽得入了神,他不住地在紙上做著記錄。「這不用記,」董道寧擺擺手說,「這不過是我的觀點,看法,印象而已。」

  李大波停下筆,專心致志地聽。

  「好,你這樣記吧,」高宗武眯縫著眼說,「宗武在香港三次與西義顯和伊藤芳男接觸,轉達蔣委員長內定的談判意圖,日本政府起初很重視,但隨著日軍在中國的進軍,特別是『二·二六』以後,強硬派占了上峰,因而我們雙方產生了很大分歧:中國方面堅持希望在蔣先生的領導下實現對日和平;而日本方面,越來越表現出欲以其他要人代替蔣先生的明顯意圖。明確地說,他們主張依靠汪兆銘出馬收拾時局,也就是說,日本打算重新培養一個傀儡的中央政權,如同偽滿培養溥儀一樣。你記錄下來了嗎?」

  「完全記錄下來了,一字沒漏。」李大波說,「要我念一遍嗎?」

  高宗武擺一擺手。接著說下去:「由於周部長的指示,應直接與日本當局談判,為了說服日本仍應以蔣先生為對手做一次最後試探,宗武遂與伊藤乘『日本皇后號』輪船離開香港,於橫濱上岸。然後來到東京,住在築地的花蝶飯店。幾次與今井武夫及高橋坦大佐談判,日本的意圖頑強地未變,依然是要求蔣先生下野,而且沒有改變主意的指望。恰在這時,日軍在大鵬灣登陸,全力向廣東進軍,而防衛廣東的廣東軍軍長余漢謀已派人與日軍聯繫。特別值得說明的是,此次連昭和天皇的弟弟頓宮博士(他的公開職務是上海福民醫院院長)都親自出馬當聯絡員,從上海來到香港,與餘漢謀的代表進行接觸,想用他們的談判來促使我改變態度,其實,我已不再談最初的意圖,而專心聽取日本方面的發言。因此我的談判只得暫告一段落。究竟今後如何進行,請指示!」

  高宗武說到這裡,突然爆發一陣乾咳,他的胸痛病又犯了,咳得流出眼淚,往素白的手絹吐出一口痰,一股血漿立刻就染紅了手絹。談話中斷了,董道甯立刻喊僕人把家庭醫生請來,給他打針服藥。

  送走了醫生,董道甯和李大波把高宗武攙扶到樓上給他專門預備的臥室,蓋上鴨絨被,讓他好好休息、睡覺。因為給他注射了脫敏的鎮靜劑,他很快就停止了咳嗽,香甜地入睡了。董道甯把門關好,跟李大波踮著腳尖,走下樓,回到客廳裡來,繼續整理材料。

  「沒有他參加更好,」董道甯向天花板指了指,那樓上正是高宗武的臥室,「他犯病,是給嚇壞了。」

  「嚇壞了?這是怎麼回事?」李大波裝出懵懂的樣子問著。

  「因為你來自滿洲國,所以我信任你,這話我也只能跟你說,」董道寧壓低了聲音,用耳語的聲音說著,「高宗武他是受蔣光頭委派來談和平條件的,日本一個勁兒進攻,條件老變,總也談不攏,他無法回去交差,這是其一;其二是蔣只限於他在香港停留,而他卻擅自到了東京,他聽一位軍統裡的朋友對他說,軍統香港站已把他去東京的消息密報給老蔣,老蔣把侍從室的陳佈雷叫來,問詢情況,蔣當時很是生氣,拍桌子瞪眼地大罵他:『高宗武真是個混帳東西,是誰讓他到日本去的?』他聽了這個情況就害怕了。」

  「高司長是為和平談判去的,難道蔣先生不能諒解他嗎?」

  李大波故意這樣問著,套他的話。

  「嗐,你真是個書呆子,蔣這個人是冷血動物,他翻臉不認人,手黑眼硬,告訴戴笠一聲,馬上小命就玩完啦,他還不是怕被暗殺嗎?」

  「那他怎麼辦呢?」

  「我看他是不想回去了,他會以舊病復發,隱居香港,以觀動靜。」

  「那您有何打算呢?」

  「我嗎?」董道寧沉吟下來,他實在沒想到這位「滿洲國民」,會閃電般問出這句話來,他心想,這人雖然初次謀面,但家底可靠,又是滿洲的首富,國務大臣的金蘭之好,今後也未必不是他依靠的力量。於是他假裝口渴,喝了一陣水,思考了一下,才說:「老弟,你我雖是萍水相逢,但一見如故,我跟你說實話吧,自從我去了兩趟日本,接觸了一些日本的上層人物,我思想上產生了一種新的想法,我以為日本這架戰車,是由裕仁天皇駕馭的兩套馬的馬車,一套馬是日本軍部,一套馬是日本內閣。眾所周知,日本是一個以武士道立國的軍國主義國家,時常為自己的國土狹小、人口眾多而欲開拓疆土,所以軍部的這套馬就往戰爭上拉,是日本的強硬派;內閣的某些老傢伙,總要防範蘇俄,在對華戰爭上持穩健態度,只想先保住滿洲,促成華北自治。但依我看,軍部一派會戰勝,因為天皇也傾向到強硬派這一邊了。於是,我對自己的前途也重新做了安排。」

  李大波在聽他說話的時候,頻頻地點頭,顯得他特別虔誠地在洗耳恭聽,董道寧剛一停住講話,他就問道:「目前是關鍵時刻,您做怎樣的選擇呢?」

  「我想,既然日本是要戰勝的,而他們選擇的又不是屬於英美派的蔣先生,選中的是他們心照不宣的老朋友、親日派的汪副總裁,那麼我就要跟著他走下去了。往後,咱們就是中、日、滿一家了,所以,你在整理材料的時候,務必在日本選擇汪兆銘先生另立中央政府這一點上多加渲染。這材料我是準備直接遞交周佛海部長的。目的是讓他拿給汪兆銘過目,把這個絕密的資訊捎給他。」

  「好吧,我儘量按你們交談的事實整理,如果整理的材料你看後覺得分寸不夠,你還可以親自修改,潤色,然後我再重新謄清,我不怕費事。」

  正在這時,門鈴響了,聽差的開了門。這是兩位身穿海狸皮領大衣和藏籃呢子大衣的日本客人。隔著玻璃的落地窗,董道寧急忙從沙發椅裡站起身,對李大波說:「這是日本的談判代表西義顯和伊藤芳男來了,你回避一下,先把剛才那份材料整理出來吧!」

  李大波拿起那疊紙和毛筆,鉛筆,退到客廳旁邊給他收拾乾淨的那間屋裡去了。

  三

  李大波回到小屋裡,關上有暗鎖的門,又插上銷子,便鋪開極薄的美濃紙,用蠅頭小字,簡單扼要地先整理出一份向黨組織的彙報。把它疊了疊,疊成比桂林腐乳還小的四方塊,墊在靠裡面的一隻桌子腿下。做好偽裝隱藏,只等設法送出去。然後他把門上的插銷和暗鎖輕輕打開,又把寫材料的大紙鋪在桌上,拉出寫作的架式,他剛寫好「呈中央宣傳部①周佛海部長」幾個字,便停頓下來。因為從隔壁的客廳裡,傳來了日本人哈哈大笑的聲音,夾雜著日本人粗野的話語聲「腰細,腰細,太——腰細」,他不知道這兩個人何以這樣高興地讚揚,但是那種在每次日軍「討伐」時都能聽到的特殊聲調的話語聲,使他身上一陣陣地起雞皮疙瘩,他情不自禁地停下筆,皺著眉,實在寫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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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外指的是「中國國民黨中央宣傳部」。

  他心裡真是痛恨這些明漢奸、暗漢奸的魑魅魍魎,這些人明裡暗裡跟不共戴天的仇敵勾結,於國家、民族、人民的興亡、命運於不顧,其寡廉鮮恥,真令人髮指、氣憤。但他只有勸自己多加忍耐更加巧妙地隱蔽,以圖把黑暗的內幕情報搞到手,由黨進行無情地揭露,才能遏止這股妥協投降的逆流。於是他由此又想到如何將這情報妥靠地送交出去,後來他又想到了紅薇,他眼下無法跟她通信,她一定是在日夜為他懸心。最後他想來想去,終於想出了一個辦法,那就是設法跟董道寧把關係拉得更近,取得他完全的信任,爭取對他放寬待遇,再通過跟朱麗珍新編出來的關係——訂婚的夫婦,以便把消息送出去和給楊承烈、紅薇取得聯繫……

  冬日的傍晚來得迅速,短暫的夕陽不久就從西邊天際消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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