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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中午時,那些參議全坐著自家的包月車①,叮呤噹啷踩著腳鈴,招搖過市地回家吃午飯了。李大波卻沒有回家,他簡單地吃了一套燒餅果子,泡了一杯茶,又接著看檔,查找資料。他趕的機會真好,日本顧問下午沒回來,那些參議也沒來上班。辦公室裡只有他一個人。一個年老的聽差坐在外間屋,守著爐子打盹。趁這機會,李大波便取出照相機,把有用的檔儘量地拍照下來。要不是怕紅薇和王媽媽惦記他,他一定還要在這裡多留連一些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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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那時小汽車還不普遍,多數有點地位的人,家裡養雇著人力車夫,一般車很新。俗稱這種車叫「包月車」。

  天黑以後他回到家,家裡人正在念叨他。他一回來,家裡便充滿了平安快樂的氣氛。他今天顯得非常高興、完全沒有往日那種疲倦的樣子。一家人吃完了晚飯,回到自己屋裡,紅薇低聲地問他:「我看出來,你今天很高興,是不是查資料很順手?」

  「是的,初步弄到了一些情報,雖然有點過時,但因為敵人的勾結又重新開始,所以還是可以做個證據。」接著他就向她詳細講了具體內容,「我拍了照片,今晚洗出來,你明天趕緊送給老楊。」

  「好吧。」紅薇把防空窗簾拉嚴,很熟練地把海波藥粉放在搪瓷器皿裡,做好了沖洗膠捲的準備工作。

  夜,在風笛聲中,在千萬人的鼾聲中,悄悄地消融著……

  次日清晨,李大波稍稍打了一個盹,便按照約定,乘第一班南下的列車啟程奔赴他從來沒去過的上海了。

  二

  上海的英、法租界,比受過戰爭創傷、田園荒蕪淒涼的華界,真有天淵之別,它似乎比戰前顯得還要繁榮。大英帝國的米字旗和法蘭西共和國的三色旗,依然傲岸地飄揚在工部局議事廳高高的樓頂旗杆上。闊佬和軍閥官僚們,帶著家私、眷屬,擠滿了租界各個角落的空房;大批流落的難民,為避戰火和討飯餬口,也都擁入租界,帶著嗷嗷待哺的孩子,睜著驚恐的眼睛,坐在街頭小巷,或躺在高樓大廈底下,整個的租界,既顯得奇異的繁華,又顯得異常的擁擠。

  在聖母院路①的一所花園洋房的別墅裡,陽光從百葉窗裡折射過來,窗上格子的花紋,投影到大紅漆的地板上。這所幽靜的院落,是上海的青皮、混混大王、蔣介石在證券交易所當經紀人時的把兄弟杜月笙提供的一處他個人的私宅。樓上向陽的這間屋子裡,正住著一位遠道而來的秘密客人,這人三十多歲,穿戴考究,短平頭、小黑胡,完全是一脈日本派頭的打扮。他就是國民政府外交部亞洲司第一科科長董道甯,他受蔣介石的密令,為了和德國大使陶德曼接觸,特潛來日本佔領下的上海,投奔到南京撤退時就隱居潛伏在這裡的一位政界耆老、實則是在敵佔區按一個國民政府聯絡點的老官吏的家裡。

  董道寧這是第二次銜著密令來到上海。頭一次他先找到他在南京的老相識、著名的特務、「滿鐵」南京事務所所長西義顯取得聯繫,西勸他與其要經過德國大使中間斡旋,莫如直接親自到東京面對日本軍部和政府。於是由「滿鐵」特派員伊藤芳男和同盟通訊社上海支局局長松本重治陪同,把他送到東京,直接去見參謀本部第八課課長影佐禎昭大佐。並且正趕上剛調回東京上任參謀本部中國班班長職務的今井武夫也在,他們就進行了一輪關於停戰的密談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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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即今上海瑞金一路。
  ②此次密談:均在1938年1月—2月間,其後蔣介石又派高宗武幾次去香港密談,時間在4月至7月。此處為了故事的需要,時間上略有出入。

  那一次他依稀記得蔣介石把他召到小辦公室,用尖厲的聲音,板著鐵青的面孔,對他做了這樣的指示:「你要向日本方面這樣傳達:我們決不是絕對反對和平,但不能做到反共以後再謀求和平。只要能夠停戰,必然進行反共。」就在這一次,董道寧帶回來影佐禎昭的兩封信——一封給何應欽,一封給張群。他帶著信經大連坐著日本海軍的艦艇回到了上海。

  那次他也是下榻在聖母院路的這所別墅洋房裡。

  現在他聚精會神地在等他的上司——外交部亞洲司的司長高宗武①。他曾留學於日本九州帝國大學,畢業回國後,留在南京各大學裡擔任客座教授。他向報社投了一篇論述對日外交方針政策的論文,受到南京政府某些權威人士的賞識,於是一躍被擢升為外交部代理亞洲司司長,不久,經過一段過渡時間,就成了正式司長。他知識份子清高的東西不多,政客的鑽營本領不少。在從南京撤退漢口的船上,他和周佛海一塊溯江而上,談吐投機,彼此在對日和談的主張上產生了共鳴。因此他在重慶的官僚中,和周佛海成了莫逆。這個人已幾次被派秘密來到香港,和日本方面進行密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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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高宗武在日本期間,試探出日本有意扶植親日派汪精衛,於1938年12月18日潛離重慶,19日飛抵河內,29日發表「豔電」,投奔日本當了漢奸。

  約摸過了半小時,大門啟開了,一輛小汽車開進院來。董道甯慌忙跑下樓,把他的上司高宗武迎到樓裡的客廳。蔣介石曾經再三指示,讓高宗武只限於在香港搜集日本的情報並設法跟日本的要人在極端保密的情況下接觸,萬不可洩露一點風聲,讓中國共產黨抓住把柄。但是他卻偷著延長了他的旅程,潛來上海。

  高宗武穿著美式的西服、高級呢料大氅,義大利「黃牛」牌的皮鞋上,戴著呢料的護腳蓋,一派最時髦的打扮。他已經三次秘密往來於香港與漢口、重次之間,和日本的談判進行了三輪。但不巧的是,每當日軍在中國國土上前進一步,完成一個重大城市的作戰計畫,日本方面提出的條件,就像賭徒桌上的籌碼,必然一次比一次增加,這樣,由於中央軍潰退得迅速,日本佔領城鎮的快捷,談判條件趕不上進軍的速度,要價討價的談判就總不能合攏,因而高宗武和董道寧就不得不徒勞無益地往返于重慶、香港之間。

  高宗武坐在沙發椅上,喝了一杯毛峰香片茶,就急匆匆地問:「你找的那個人可靠嗎?」

  「可靠,是阮老先生代為物色的,那沒有錯,聽說此人姓章名幼德,家境富有,是黑龍江省翠巒當地首富,其父是滿洲國高級參議,與當今滿洲的總理大臣鄭孝胥是換帖弟兄。跟日本人的關係,那就更不用過慮了,所以,你盡可以放心。」

  董道寧說。

  「那就好,」高宗武看了看手錶,「他幾點來?」

  「午後兩點。」

  「啊,我真餓了,能馬上吃點東西嗎?這些天跟著西義顯、伊藤芳男光吃那倒楣的日本飯了,胃口都倒了。燒幾樣上海小菜給我開開齋吧!」

  「好,這兒應有盡有,隨時都可以用餐。」

  董道甯挽著高宗武走向客廳旁邊的小飯廳,喝法國香檳酒和中國茅臺酒去了。

  李大波下了火車,馬不停蹄地就直奔他要去的那個秘密聯絡地點。他穿過哈同路①,慢慢地來到哈同花園——「愛儷園②」的高大拱門前。這時便從巍峨的假山後面走出一個俏麗的女郎,穿著黑色貓皮大衣,揣著手籠,胸前別一朵大紅絲絹的石榴花,她見李大波手裡拿著一卷「新民報」,暗號對上了,便高興地微笑著迎過來說:「表哥,你怎麼才來呀?人家等你半天了。」

  「對不起,表妹,讓你久等,半路車給誤點了。」

  他們的暗語也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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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即今銅仁路。
  ②哈同(1874—1931)猶太人,到中國後入英國籍。生於巴格達,早年曾在印度流浪。1873年到香港,在沙遜洋行任職;次年至上海,除供職沙遜洋行外,兼營鴉片、皮毛及外匯投機買賣。1901年開設哈同洋行。曾任上海法租界公董局董事及公共租界工部局董事。憑藉帝國主義勢力,大規模進行房地產投機,剝削中國人民,獲取暴利,並在自建的「愛儷園」(即哈同花園)內設立「倉聖明智大學」,進行文化侵略活動。

  他們來到了園裡。李大波隨著那女郎裝做戀愛的情侶,信步走到水榭邊一片僻靜的松林裡,開始了低聲談話。

  「你一定很辛苦了,李大波同志,」俏麗女郎操著吳音軟語,細聲說道,「我們先在這裡坐一坐,然後我把你帶去見一位領導,他會告訴你具體任務。你在上海的時候,由我負責跟你聯繫,我叫朱麗珍。」

  聽到這個名字,李大波驚呆了。他用呆定的目光,望著這個江南秀美的姑娘,她那偏分的烏黑濃發,用火剪燙成了水波紋,剛好齊到脖頸,一隻伶俐的水鑽卡子,在她的額頭之上閃閃發光;她那白皙的臉頰上,薄施脂粉,顯得十分光潤,兩隻很大的水淩淩的眼睛,蘊藏著一個窈窕淑女所有的端麗和一個党的秘密交通員特有的冷峻和機智。

  「你……你是朱麗珍?……」李大波詫異地問道,「你可曾在南京金陵修道院呆過?」

  這次該是朱麗珍驚訝了。她那美麗的明眸,突然睜大了。她這段人生的不幸經歷,除了組織上瞭解以外,絕少為一般人知曉,想不到這個來自北方的不相識的同志,于無意間說出了她這段隱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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