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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王萬祥昨晚接到楊承烈的通知,知道李大波和紅薇要來,沒去走街串巷喝破爛兒,留在家裡等他倆。他銜著毛筆桿做的小煙袋,又驚又喜地說:「紅薇!咋就你一個人來啦?」

  正說話間,李大波已進了小院。他兩步並做一步,高興地拉住王萬祥的手,在他耳畔低聲說:「非讓我陪著高淩霨去出席杉山元的歡迎會,不然,我正想跟著紅薇一塊兒來呢。」

  王萬祥為了讓街坊鄰居都聽見,便扯著大嗓門喊著,「鳳娟,咱萬順兄弟和紅薇妹妹來看咱們了!」

  鳳娟在紡織廠剛下了早班,一聽喊叫,樂得走出屋來,腦袋上頂著不少飛花,好像落著雪花兒。她拍著手巴掌用大嗓門說:「哎喲,稀客,這真像從天上掉下來似的,快進屋來。」

  他們先後進了小屋。屋裡仍然是從前的老樣子。一條大炕占去了多半間屋子。炕上鋪的還是從前那領破席,牆角裡堆放著被摞,這地方曾經是7年前紅薇和魚兒每晚聽大人講故事、玩過家居的地方;如今他們又添了一個兩、三歲的小女孩兒,正在炕上津津有味地玩羊骨、豬拐頭和裝了幹黃豆吹得鼓鼓的豬尿脬。這些不花錢的玩具,都是當年紅薇留下的。炕頭上還依舊堆著不少線襪子,紅薇明白,鳳娟下班後照舊要做廉價的縫襪頭①外活,以貼補家用。

  紅薇趕緊把她帶來的點心糖果等禮物打開來,遞給那名叫小鳳的女孩兒。生長在窮人家的小鳳,從來沒見過沒吃過這樣的點心和糖果,便高興地吃起來。紅薇打問著:「魚兒呢?」

  「他拾毛籃②去了,」鳳娟把氽開的水,倒在大粗瓷飯碗裡,端到炕沿上晾著,「看這地方多窄巴,連個下腳的地方也沒有。妹子,都脫鞋上炕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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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那時剛興機器織的線襪子,襪頭和後跟敞著口,這種縫襪頭的活計,多推車到貧民區雇人,每一打襪子給三、五個銅板,手工費極低。
  ②拾毛籃,是天津的土話,即拾破爛。

  李大波和紅薇都脫鞋上了炕,王萬祥坐到鍋臺前砌的那溜磚頭上,依舊吸著筆桿做成的旱煙袋。紅薇看鳳娟嫂雖然顯得老了一些,但還是那張紅撲撲的圓臉,兩眼含笑;萬祥卻比從前又瘦又老。他們說了一陣閒話,李大波先告訴了他和紅薇在通縣「假配夫婦」假戲真唱成親的事情,鳳娟高興地給他倆道喜,萬祥聽了這喜信兒連說,「好極了,這是正辦!」

  紅薇向王媽媽隱瞞實情去通縣,這時才問起老人家的情況,鳳娟說:「嘿呀,俺娘早讓美國毛子辭退,回家都一年多了,那美國毛子說,日本一開仗,縣城和鄉下的租地教徒都抗捐抗稅也不交租納差了,他養不起公館那麼多下人,就把俺娘打發回家來了。俺娘為了餬口,又回紗廠絡線去了,從一大早走,到天黑以後才能回家。這一趟來回足有20多裡地哩!」

  紅薇聽了這消息,心裡又高興,又難過。她心疼老人家這麼勞累、辛苦。

  正說話間,從屋門外傳來飛跑的咚咚腳步聲。屋門被踹開了,一個虎頭虎腦的孩子站在門外,他就是魚兒,已經10歲了。他看了半天,認出他倆,高興地喊著:「噢,哎呀!是萬順叔叔,紅薇姑姑呀!」他發現了擺在炕上的點心、糖果,便撲上去:「你們沒有忘了我呀,給我帶來這麼多好吃的東西,太好了!」他上手就要抓那大八件點心,「我真餓呀!」

  紅薇看魚兒已長高了許多,但他那小模樣兒沒變,還是圓圓的臉,亮亮的小眼睛,雖然已經十歲了,依然額頂上留著櫳梳背的劉海兒。

  鳳娟一把抓住他的手,叫嚷著說:「我的小活祖宗,拾了半天毛籃,扒了一上午土箱子,手黑得像那老鴰爪兒,快洗洗手再吃。」鳳娟趕緊在瓦盆裡,倒了水,按著他洗罷手,才讓他吃。

  紅薇一見魚兒餓得那副狼吞虎嚥的樣子,心裡一陣酸楚。她7年前認識這孩子,那時才三歲,他可算是在饑餓裡生,在饑餓裡長大。她記起那次理查來津公幹,曾接她到英租界美國公使館去,在就餐後,她還為魚兒偷來三明治、巧克力夾心糖、餅乾蛋糕不少好吃的東西。

  紅薇把魚兒摟在懷裡,慨歎著說:「這孩子應該上學了。

  魚兒,告訴姑姑,你喜歡上學嗎?」

  魚兒低下頭去,剛才快樂的笑容消失了,呆了一會兒,他才看看王萬祥噘著小嘴兒說:「姑姑,我咋能不喜歡啊?我背著爛紙筐簍,站在馬路邊上,看見有錢人家的孩子,背著書包去上學,我真眼熱呀,學校裡還有秋千、軋板、操場,下了課還打球,我站在校門口,看啊,看啊,可就沒我的份兒,誰讓俺爹俺媽窮哩……我只好拾毛籃……賣點錢,交給媽過日子,好買棒子麵。」

  這時李大波在一旁插了話:「萬祥,紅薇說的對,咱的生活再緊巴,也不能讓孩子當睜眼睛,大字不識呀!從長遠看,中國需要有知識的人才,才能建設富強的國家。」

  王萬祥從嘴裡拔出那筆桿煙袋,真誠地說:「大兄弟,我何嘗不想讓他上學識字呀,可是我不願意跟組織上伸手要錢,如今正是咱困難的時期,什麼都需要錢,除了奪取敵人的槍炮子彈,咱也得自造一點,還要買藥,醫療器械,花錢的道兒多著哩,再說咱的『邊幣』這兒又不能花,我只好靠自己的兩隻手,自力更生,除了養家餬口,還有許多開銷,就輪不上這孩子上學了。」

  李大波和紅薇都為沉默寡言的王萬祥這種為革命自我犧牲奉獻的精神所感動。紅薇和李大波立刻就商議好一個計畫,她想把王媽媽接去看門料戶,再把魚兒接去上學,李大波和王萬祥當即同意了這個辦法。紅薇問魚兒:「跟我去上學吧,你願意嗎?」魚兒樂的蹦起來,拍著手巴掌說:「我當然願意嘍!噢!我要上學啦,還有好吃的!」

  他咕咚咕咚喝了半瓢涼水,往口袋裡裝了幾塊糖,對紅薇說:「姑姑可別走,我還得去揀筐煤繭兒來,晚上好做飯。」他說罷,蹦跳著背起筐簍,拎一把刨煤堆用的二齒小撓鉤,便跑出小院了。

  紅薇目送著這可愛又懂事的孩子,忍了好久的眼淚,這時順著她的臉頰奪眶湧流出來。

  王萬祥哄著紅薇,拉她和李大波都坐到牆旮旯兒,低聲談起了工作。王萬祥是津委會的工運組長,專門做工人、特別是日本紗廠和日本工廠中的中國工人工作。他表面以做回收廢舊物資和揀破爛為掩護,出入於這些工廠,並和那裡的地下工會分子取得秘密聯繫,做到傳遞情報、發動工人消極怠工,造成敵人看不見摸不著的內傷。他談了最近工廠的情況,特別談了軍工廠怎樣磨洋工和故意製造劣質武器的情形;李大波則談了他如何打入敵軍指揮部的問題,他已初步掌握了日軍和偽治安軍駐防的情況,敵偽要人的住宅、電話、大軍火倉庫、儲備物資的詳情。

  紅薇也順便談了交通站為同志們接頭、送信、傳遞檔等的情況。總之,他們這是一次沒有楊承烈在場的工作自我審查和初步檢閱。他們都為在天津這個碼頭站住腳、打開局面而喜悅。萬祥對李大波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打入敵偽上層,又摸了許多難以掌握的情報尤為滿意。他笑著誇讚說:「哦,你有了隱身草,就可以隱蔽了,還得到那麼多很有價值的情報,工作得很有成績,你們夫妻倆在今後一定能做出更大的貢獻。」

  時間在歡樂中過的飛快,不知不覺天近黃昏。李大波因為擔心家裡沒人,怕招擰門撬鎖的盜賊,便先獨自回去,留下紅薇專等著見王媽媽。

  天擦黑的時候,王媽媽才從小劉莊的北洋紗廠回到轉盤村的河堤,她一進門,看見炕上坐著紅薇,便高興地拍著手巴掌,撲到炕沿前,拉起紅薇的雙手,又哭又樂地說:「天哪,我的寶貝兒,哎!我尋思這輩子也見不著你了呢,還讓我看見你,這是老天爺可憐我呀,謝天謝地!薇妮兒,你是咋到這兒來的呀?!」

  紅薇撲到王媽媽懷裡,向她講述了一遍她離開景山公館去通縣以及來津的全部過程,她摸著王媽媽乾癟多皺的臉蛋兒,哽咽著說:「王媽媽呀,看把您累的,多瘦了呀!您別幹了,我跟萬祥哥都說好了,我這次把您接走,給我看門料戶,咱們一塊兒過日子。」

  這消息使王媽媽也高興起來。鳳娟快嘴利舌地說:「媽,您猜猜她嫁了誰啦?」鳳娟邊說,邊向紅薇呶呶嘴,給老人做著暗示,「萬順娶的這個媳婦,您一定稱心如意!」

  喜得王媽媽這時嘻開嘴巴,笑著說:「哎喲,我的天皇爺地皇奶奶,世間真有這麼順心的事呀!我的天!那我可稱得上是你倆的月下老兒啦!」

  她目不轉睛地端詳著離別了一年半多的紅薇誇讚著:「呀!我的薇妮可越發出落得俊秀啦,別看你東奔西跑、風吹日曬的,臉蛋兒白皙的還像那剝了皮的雞蛋似的;那胳膊鼓溜溜的,活像白蓮藕兒,嘿,這回我可真放心了,這朵鮮花,沒便宜了別人!」這最後一句話,逗得滿屋子響起了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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