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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兩位首長留他倆在小灶吃了一頓飯,喝了不少自釀的棗酒,算是為他們餞行。飯間還說了不少對他們勖勉的話,讓他們鼓舞鬥志,勝利完成任務。

  李光一直陪在左右,從司令部出來,又回到組織部,商定了啟程的時間,行走的路線,直到安排了帶路的交通員,才算完成了全部的準備工作。

  李光把他倆送了很遠。

  「再見,一切保重,後會有期!」

  「再見,後會有期!」

  啟程的那天,為了不被任何人發現,他們夜半夤時出發。帶路的是軍區專跑這趟線路的交通員耿志強。他20歲出頭,長得大眼溜精,身板結實,化裝成趕驢馱子的腳夫,牽一頭小毛驢兒,胳肢窩裡夾著鞭子。李大波是一身行商的打扮,紅薇裝扮成農村新娶的小媳婦,跟著丈夫出外去做買賣。

  要按往常時節,這條道兒並不算遠,但如今卻要繞道而行,還要經過三種性質不同的地區:根據地、混亂的遊擊區和恐怖的敵佔區。這一次更難的是,李大波和紅薇必須先到中共天津工作委員會報到,而「津委會」現在任丘縣的農村裡,這樣就勢必要跨越根據地冀東區和冀中區兩個行政大區,敵人在這裡幾乎在每個道口都派重兵把守,封鎖嚴密,過路極為困難。幸好有交通員小耿帶路,他們一路曉宿夜行,住的都是熟悉的店家。他們在潮白河的一個小渡口,乘上一條專門接送幹部的小漁船,從冀東區過路,進入了冀中區,經過五天的路程,終於步行到任丘的青塔寺村,到達了津委會所在地。

  津委會的負責幹部留他們夫婦在這裡住了幾天。為了防備特務,絕對禁止外出一步,他倆必須在這裡學習檔,熟悉天津市最近的情況變化。在10天的短期集訓後,津委會就專門派了另一名交通員,把他們從文安窪帶到獨流鎮,穿過楊柳青,進入了敵人佔領下的天津。

  二

  天津——這個祖國北方的海上門戶,對於李大波和紅薇是多麼親切啊!這座海港城市是去年繼北平失陷後的第二天——7月30日陷落的,相隔已一年多,到處可以看見日軍炮火的摧殘。平坦的柏油路,處處佈滿彈坑和坦克履帶軋出的深溝;電話局被整個炸光了;河北女子師範學院被一場大火焚燒,剩下不多的房屋;坐落在海河北岸的河北省政府,被炸得只剩下兩棵沖天旗杆和孤零零的幾間房子,原先那一片宮殿式的高大房屋,竟變成了一堆瓦礫;金鋼橋南的大胡同和官銀號,不少商店也燒成了灰燼;對著正興德茶葉莊的一幢樓房,只剩下房框子孤零零地立在那裡。天津這座昔日繁華的商埠城市已變得破爛不堪。

  李大波乘坐電車,看著這些殘破的街景。不由心裡一陣陣難過。他今天是去約定地點接關係。他在東南城角下了電車,步行進入日租界旭街①。一個高達三、四十米的仁丹招牌,矗立在街口,從這裡開始,大街小巷都籠罩著一片森冷肅殺的氣氛,儼然像一個軍營。穿著和服、趿著木屐的日本妓女,比開戰前增加了很多。挾著公事包的日本技師、顧問,如過江之鯽,趾高氣揚地匆促走過大街。日本人新開設的大丸商店、浪花館、正金銀行、朝鮮銀行和許多株式會社、洋行門庭若市,好像蟻群一樣出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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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即今和平路中一段。

  李大波匆匆走到梨棧①,這裡設一條鹿寨,有日本兵站崗,李大波和所有的行人一起接受了搜身檢查,才進入另一個中國領土上的「獨立王國」——法租界。這裡仍然保持著病態的繁華,盛況甚至超過淪陷以前。自從中日開仗以來,下野的軍閥官僚、富商巨賈、前清的王爺、有錢的太監、四鄉的逃亡地主,都紛紛舉家遷到英、法租界,這些人以為托靠西洋人的庇護,便可以置身於國難之外。帶著世界末日來臨的心理,依然過著揮金如土、尋歡作樂、醉生夢死的生活。英、法租界地比戰前膨脹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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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即今南市一帶的和平路。

  李大波小心謹慎地走著,隨時提防著各類特務的跟蹤,好容易來到約定接頭的地點——勸業場旁邊的美麗照相館門前。這座老字型大小的門面前,寂無一人,他把櫥窗裡擺著的相片看了一遍,便走進照相館,照了一張一寸免冠的半身像片,準備以後在證件上貼用。

  當他走出照相館時,發現一個非官非商打扮的人,正站在那裡也像他剛才似的看櫥房裡那些名媛仕女、名伶影星的照片。這個人穿著闊綽,神情瀟灑。一頂博士帽,壓在額頭上。他一見到李大波,便一抱拳,故意提高聲音說:「嘿,老弟,真巧,多日不見啦!一向可好!」

  「託福託福!二哥!在哪裡發財?」李大波也抱拳還禮。

  這是他們見面接頭的暗語,因為是市井小民相見時的客套話,絕不會引起人們的懷疑。

  那人摘下黑墨鏡,原來接頭人是楊承烈!李大波心裡非常高興。

  「怎麼樣?咱哥兒倆酒樓敘敘如何?」

  「好,二哥!看來你發了財,那小弟可就討擾啦!」

  他倆邊說、邊笑,就像老友重逢似的走到一塊去。他們進了南市,走進一家僻靜的小茶館。這裡沒有什麼顧客,只有幾個提籠囮鳥的老頭兒,邊喝茶邊下棋。他倆在屋角的一張桌旁坐下,要了一壺新沏的小葉香茶,一小碟五香黑瓜子。

  幾隻大鳥籠就蹲在空閒的茶桌上,撩起布罩,這些畫眉鳥兒就在裡面跳著,叫著。唱得非常好聽。每當這時,老頭兒便停下走棋,看看是不是自己的鳥兒在一展歌喉,然後話題便是長久地議論品評鳥兒的優劣,哨的如何,誰又弄來了新的鳥兒:蠟嘴、黃雀、珍珠鳥、虎皮鸚鵡等,完全沒有注意李大波和楊承烈。這真是一個最好的接頭地點。他們壓低了聲音說話。

  楊承烈得知紅薇也跟著一塊兒來到天津,喜形於色地說:「咱們太需要一個能幹的婦女了。」他真想即刻到旅館去見紅薇,但是他想到還是要穩妥點好,便改了主意,約定次日到北站的寧園,三個人一同見面。

  約定之後,他倆在茶館分手。李大波在勸業場上了電車,趕回黃緯路那座小客棧。

  正在焦急等待的紅薇,一見李大波那喜形於色的神氣,立刻就放心了。現在她那上百種的可怕猜想和疑慮全部冰化雪消了。她笑著撲到他的懷裡,撒嬌地說:「哎呀,你可回來了,我覺著時間過得真長,看你那神情,一定是挺順利吧?」

  「是的,非常順利,告訴你,你也會高興的,咱們的領導人還是楊承烈!」

  在通縣愉快的記憶,一下子湧上她的心頭,這消息使紅薇減少了許多離開遵化山區的不快。

  「老楊很想立刻見到你,他約咱倆明早9點去北寧公園跟他會面,詳談工作的事。他囑咐你要穿得漂亮和闊氣些。」

  紅薇樂得跳躍著:「好吧,我一定照辦。」

  轉天早晨,剛吃過早點,紅薇就仔細地裝扮起來。臨來天津時,城工部給她幾套化裝用的衣服,她照著鏡子,一件一件穿試了很久,總算打扮好,才跟李大波一同出了客棧,沿著那條筆直的大經路,慢悠悠地朝北寧公園走去。

  這座公園緊毗鄰著北站,是北甯鐵路局於1932年建成的。園中有假山湖水、樓閣亭榭,花草樹木,觀賞植物,還養了一些駱駝,麋鹿之類的動物,總的來說是平淡無奇。但對於缺少名勝古跡的天津來說,也是市民遊逛的唯一好去處。現在正當春夏之交,又是星期天,紅男綠女,遊人如織。李大波和紅薇來到的時候,楊承烈也提前來到了。他正站在戲樓對面遊廊裡看一塊石碑,他那鷹隼一樣銳利的眼神左右睃巡著,他一眼就看見了紅薇,她今天穿一件粉色藍花的旗袍,把她襯得非常美麗,於是他伸出手,迎住她:「你好,小方,我們又見面了。看見你真高興,你今天這身打扮,顯得你比任何時候都鮮亮。」他拉著她的手,對大波說:「我們找個清靜地方去吧。」

  他們沿著一條濱湖的長堤,走到盡頭,找了一條長椅坐下。這兒是公園的花窖,有一片果園,沒有遊人,非常安靜,正適合談話。楊承烈首先低聲地向他倆介紹了天津的具體情況。他說,自從去年7月30日淪陷後,國民黨軍就開始了全線的大潰退。三十萬以日本陸相寺內壽一為統帥的日軍,從日本開來,在天津登陸,這支敵軍隨後兵分三路,沿平漢線、同蒲線、津浦線進攻華北各省;天津目前成了敵人後方的軍事大本營和督戰的指揮部。日本的最高級將領如海相、陸相,駐屯軍司令派遣軍最高指揮官等都在這個城市落腳,在這裡召開軍事會議。自從日軍侵佔了南京、武漢,更把天津看做是它的鞏固後方兵站基地和軍隊補給線的重要樞紐:大批輜重軍火、鋼鐵、煤炭、糧食、海鹽,從海上劫運日本國內。楊承烈說:「日本搜刮中國的物質財富,以這些戰略物資對中國作戰,這就是日本既定的國策,叫做『以戰養戰』。所以,天津正面臨著最嚴重的鬥爭形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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