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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今井武夫看完這篇「通告」,便派特務機關長松井太久郎到宋哲元的住所進德社去親自送達。他想像著香月的強硬,必然會使一向軟弱、逆來順受的宋哲元屈服,他的心情頓時感到輕鬆愉快,而且也覺得有了寬裕和閒暇。他慢慢沿著使館的石子路,朝家裡走,他多麼想吃一頓家做的晚飯,哪怕是蕎麥麵條或是紅豆米飯,再喝上一碗甜米酒和味美的大醬湯。

  今井太太見丈夫回來,非常高興。雖然雇有中國女僕做飯,她還是親自下廚掌勺。晚飯剛端到桌上,松井急匆匆地跑了來,他氣喘吁吁地說:「今井君,真想不到,宋胖子居然稱病不見我,後來由秦德純和張維藩代見,結果他們拒絕接受,我的態度強硬起來,強迫著讓他們留下了。看來,這一回他們是不會接受的了。」

  今井武夫穿著和服,解開腰帶盤腿大坐在飯廳的榻榻密上,正就著拌海蜇,喝著甜酒,聽了這消息,驚得幾乎把酒菜卡在嗓眼裡,眼鏡差點落到鼻子尖上,半晌他才說:「啊?!中國這匹瘦驢,還真敢拉硬屎?」

  「中國的事,真讓人莫測高深哪!」松井太久郎搖搖頭嘆息著說。

  「中國人愛面子,當時不好收下,說不定再想一想,還得屈服。當年大清帝國的英法聯軍、八國聯軍之戰,還不是打到北京才服;如今的滿洲國、蔣介石礙於情面,口頭上不承認,實際上還不是通郵、通航什麼都解決了?等一等看吧!來,請坐,咱們先吃了這頓飯再傷腦筋。」

  松井太久郎脫下軍靴,上了榻榻密,剛坐下來拿起筷子,就聽見由遠及近,響起了雨點般的槍聲。今井武夫的臉色突然變得慘白。他想東交民巷是各國的使館區,如果軍隊在城內打起來,全市實行戒嚴,那就處於中國軍隊的監視圈內,他感到事態非常嚴重。於是他馬上放下筷子,飛奔使館武官室,用電話詢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不一會兒就得到了回音,那是日使館往東交民巷增調的軍隊開到了,27輛裝滿軍隊的大卡車,車上架著機槍,在企圖直沖廣安門的時候,和中國守城的軍隊發生了武裝衝突。日軍以強大的火力,朝中國軍隊開火,守城的部隊只好被迫在城樓上以步槍射擊。直到午夜零時,日軍終以優勢火力,衝開了城門,27輛軍車有如長蛇,直驅東交民巷。

  今井武夫匆忙之間來到武官室,穿換軍裝。這是他當武官的規矩和長期軍隊生活養成的習慣。他照著大穿衣鏡,把穿好的軍裝再整理一次。他每逢穿上軍服,他就感到是代表著大日本帝國的皇軍,所以他也就對自己的言行有嚴格的要求,深感責任重大。他常想,他的日軍自從日清、日俄兩戰役以來,都是在本國國土外與敵作戰,本國既非戰場,又不受敵人蹂躪,因而不必考慮家屬及同胞的安危,可以毫無牽掛地犧牲自己去勇敢奮戰。他覺著他的上一代軍人,比他單純得多。

  但是他趕上的是中國東三省和今天的華北戰爭,雖然也是在別國領土上作戰,但他的國民早已以各種身份:軍人、商人、家屬和僑民,摻雜滲透在中國人之間,一旦為了保護這些老弱婦孺,不得不帶著他們參加戰鬥,那不僅非常困難,而且責任也更艱巨。當他從盧溝橋前線陣地看見那屍橫遍野、血肉亂飛的殺傷場面,他再一次在心裡向他的天照大神默默祈求,只求他的民族不在自己的國土上演出這種淒慘的悲劇。現在,這種心情又一次捉住他,他就是帶著這種複雜的只知維護大和民族的自私心理,走進日本兵營,去迎接新從天津開拔來的增兵。

  30日下午兩點鐘,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響起來。今井拿起話筒,一陣驚喜。

  「摸西,摸西!我是今井!你是殷長官嗎?啊!你逃出來啦?你現在在什麼地方?」

  殷汝耕是在安定門外一個車站站長的家裡給今井武夫掛電話的。昨天下午7點,司機春根在日兵的衝擊下,脫離了保安隊的押解。曹剛用日本話向日軍說他們是從通州逃出來的,就放過了他們。於是汽車火速開到了安定門附近,沒敢直開殷府,春根便把他倆拉到他的一位當站長的老朋友家躲避了一宿。

  「好,我好不容易地終於知道了您的下落,您等著吧,我一定設法營救您。」今井武夫說完便掛上了電話。他匆忙登上一輛吉普車,直奔府右街。

  在那裡正有所謂「華北耆碩」江朝宗所召集的一群有點頭臉兒的漢奸,在召開北平地方維持會,今井武夫走進會場,在主席臺上,把警察局長潘毓桂拉到台下的僻靜處,跟他說明來由,得到潘毓桂私下答應開啟城門,今井武夫便派武官室渡邊雄記悄悄地把殷汝耕接進城裡,然後安頓在長安大街北京飯店旁邊的六國飯店,給他接風、壓驚歇息,嚴密保護起來。

  做完了這件事,今井武夫對自己感到有些滿意,他準備回家吃飯休息,可是有一名《國民新聞》的特派記者松井在等他採訪。這時正是明月當空,在雕樑畫棟、假山亭榭的肅親王府,正是賞月和舉杯慶功的好時光,於是他立刻命令僕人:「擺上酒席,為了慶祝勝利,我們要一醉方休!」

  四

  張慶余和李大波帶著兩個起義的縱隊,沿著大道向著北平的門頭溝轉進,希望在那裡能與二十九軍會合。但是當他們行軍至中途,在北苑與西直門附近,突然從城內沖出日本裝甲車20多輛,架著機槍,鋼炮,滿載持槍兵士,立刻集中火力向暴動的保安隊猛烈轟擊。這是新從日本運華的關東軍鈴木旅團的一部,被稱為日本陸軍的精銳。我人困馬乏的保安隊毫無思想準備,面對從城裡沖出的敵人,被迫倉促應戰,展開肉搏。沖在前面的教導總隊隊長沈維幹和區隊長張含明,在火線上督隊奮戰,中了敵彈相繼陣亡。其他英勇的官兵,也傷亡很重,張慶餘不得不下令隊伍向後急速退卻。

  他們退到大柳灘,部隊才在村邊柳杆子地裡停歇下來。李大波跟張慶餘說:「張大哥,咱現在成了睜眼瞎子,什麼情況也不瞭解啦,怎麼日本兵是從城裡沖出來的?莫非二十九軍撤了,日本佔領了北平?我想進村去打聽打聽情況,然後再行動。」

  「好吧,你快去快回。」

  那時天色已晚,在這兵慌馬亂的年月,村裡的人早已插門躲在家裡。李大波在村裡焦急地走了一遍,竟沒有碰見一個老鄉。於是憑著他的經驗,他走到村邊,尋找場屋,看那兒是不是有看場的人。

  果然,在有一溜棗樹的場邊小屋裡,閃出了一個紅火兒——那是看場人在抽煙。李大波朝場屋這邊走來。

  那屋裡有兩個看場的老頭兒作伴兒。他們見了李大波起先有點害怕,後來知道他們就是兩天前在通州暴動的隊伍,才熱烈地向他談了他們知道的一鱗半爪的情況。

  「唉,咱們完啦,小日本打南苑,打得可『邪呼』了,飛機就像老鴰那麼多,亂扔炸彈,南苑一失守,宋哲元就『撓丫子』啦,聽說往保定那邊退了。」瘦高的老頭兒這麼說。

  「唉!聽說,昨天咱佟麟閣副軍長在大紅門那兒犧牲了。還有一三二師趙登禹師長也戰死在南苑了。你們也趕快往南開拔吧!」另一個有連鬢鬍子的看場老頭說。

  李大波謝過二位老人,趕緊返回柳子地向張慶餘彙報。張慶餘聽了這些消息,仰天長嘯一聲,真是既悲愴又氣憤。他與李大波商議後,決定既然二十九軍已離去北平,本隊形成孤立,前被阻截,後有追兵,若再聚兵一處,待至天明,敵機必來轟炸,傷亡必多,實在是無異束手待斃。於是他們決計趁天色尚暗,化整為零,分全軍為一百二十個小隊,每隊五、六十人不等,由連排長率領分批開往保定集合。

  李大波跟隨一個小隊是最後出發的。他留布後面,是為了保護張慶余的安全和為了節省體力,給他化了裝,跟隨四個脫了軍衣換上便衣的警衛兵,從高碑店上火車,趕往保定。

  李大波的小隊在隊伍的後面前進。連渴帶餓,走了半夜又一個上午,正當隊伍在定興城外拒馬河畔歇腳打尖時,突然遭遇上在這裡駐防的外號「孫大麻子」、扒墳掘墓偷盜西太后珠寶的孫殿英部隊的襲擊。他們不分青紅皂白,只看見保安隊使用的是日本造的武器便不容分說,分別截擊,繳去了槍械。保安隊在外敵當前、強敵壓境之際,不忍自相殘殺、火拼,於是官兵只好徒手步行,向保定集合。

  部隊剛到,張慶余也正好在保定西關車站下了火車。李大波提前進城,已在有兩根大旗杆的省政府旁邊的曹錕闊綽的老宅找到二十九軍軍部,見到了滿面倦容的宋哲元,向他簡要地彙報了起義經過、殷汝耕被劫持以及被孫殿英繳械等情況。然後要求派車,由李大波和邱思明到車站把張慶餘接到軍部。

  宋哲元軍長在臨時收拾好的簡易客廳裡接待了凱旋歸來的張慶餘,熱情地拉著他的手,嘆息良久,才勉強說出了這樣幾句話:「你這次起義,不負前約,惜我軍倉卒撤離,未能配合作戰,深覺愧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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