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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在這戲園子的斜對面,便是著名朝鮮浪人金不換開的賭博場。挨著這賭博場,是日本人開設的大煙館、妓院和高麗人開的白麵(海洛罌)房。進進出出都是蓬頭垢面、留著長髮長須身穿摔跤敞衣、手提一根大木棍的日本浪人、高麗棒子和中國的混混兒、青皮、地痞流氓。這些人在大街上橫衝直撞,大搖大擺。李大波看到這幅殖民地亡國奴的生活情景,心裡又氣憤又心酸。但他小心翼翼地推著自行車,趕緊離開這是非之地,穿過大十字街,路過門前熙熙攘攘、日本人開設的「佐藤禦料理店」(飯館)才拐上鼓樓北大街,到了高升鐵活鋪。見了楊承烈和王淑敏,跟他倆彙報了晚間行動的一切步驟,他們都高興得合不攏嘴,王淑敏趕緊幫助「小力笨兒」海鵬拉風箱做飯。李大波又渴又餓,來不及等做熟飯吃了再走,便喝了一碗新從水井裡提上來的「井拔涼」水,就著一個餑餑狼吞虎嚥地吃下去。

  「我必須快走,還有重要通知,」李大波對楊承烈說道,「事一發,我就不能照顧紅薇了,交給你了,她就隨著你們轉移和行動吧!」說罷,他趕緊離開鐵活鋪,穿過鼓樓南大街,拐進文廟街,很快鑽進武功衛胡同,進了金家大院的南院回到他的那座小院,他快速地脫掉那身短打扮,用冷水洗了身子,把臉上的泥土都用香皂洗掉,然後又換上了紡綢長衫,拿把摺扇,換上禮服呢皮底圓口鞋,便朝文廟自治政府走去。

  曹剛帶著喬治,早已回到文廟,正在他自己的辦公室——大成殿右側的配殿歇息。天氣悶熱,殿堂都是小木格子窗戶,通風極差,又加上那幾年教育方針提倡尊孔讀經,一年兩度春丁、秋丁祭孔,牆壁薰得烏漆馬黑,顯得更加鬱熱。這種低劣的生活條件,喬治簡直難以忍受,他不住地埋怨曹剛,不該帶他到這鬼地方來。

  僕役給他們打來兩盆洗澡水,他倆便脫了衣裳,洗起澡來。

  「你們這叫什麼衙門呀,住在這麼一座破廟裡!」喬治埋怨著說,「這次我上南京獻劍,又到廬山別墅,你看人家蔣委員長多闊氣,多有派頭呀!……」

  曹剛立刻打斷了他的話,下意識地看看窗外:「哎呀,喬冶,快閉上你的嘴。你真幼稚,你難道不知道在通州這地面兒上不能提那個老蔣嗎?」

  「那是為什麼呀?」喬治顯得大為驚訝。

  「唉,我的時候,一句話跟你說不清楚,」曹剛帶著「孺子不可教也」的派頭搖搖頭,嘆息了一聲,「怕日本顧問聽見,少麻煩。喬治,你別看這冀東防共自治政府眼下這麼寒酸,這是因為剛在草創階段。其實,已經在西海子以南的黃橋豆腐巷正蓋長官府,還準備在萬壽宮一帶蓋自治政府,你別忙呀,再過一年,說不定殷長官就搬進北京皇城坐天下啦!」

  「噢,是呀!」

  「沒錯兒!到那時你曹大叔得了高官厚祿,還說不定得請你這位大侄子當我的保駕班底兒呢!哎呀!」曹剛說著,忽然「哎呀」地叫了一聲,光著腚從大木盆裡跳出來,一邊用毛巾擦身,一邊奔到窗前朝外望著,「喬治,你快來看呀,那小子來了!這真是自己送上門兒來啦!」

  喬治也光著腚從木盆裡走出來,湊到窗前。他們看見穿戴整理、顯得非常瀟灑英俊的李大波,正從那嵌著「德配天地、道貫古今」扁額的紅漆大門走進來。

  「啊!他長得還挺漂亮、挺帥氣哪,嘿,他是共党分子?我真不相信,人家說,共党分子是洪水猛獸般的人,長得青面獠牙,還共產共妻,哪是他這樣,真怪!」

  「你小子他媽的真幼稚,快穿衣服!」曹剛自己先穿上了衣服,「你先在這屋等等我,我去去就來。」

  李大波穿過院子中央那條漢白玉雕著祥花瑞草花紋的甬路,走進大成殿。殷汝耕穿著紡綢褲褂,開著電扇,正在太師椅上看報。南苑、北苑中日交火激烈的戰況和天皇召集內閣和五相開會決定增兵來華的消息,使他興奮得連日來都不得安眠,以致連午休時都闔不攏眼睛。昨天他派曹剛去日本使館找北平武官今井武夫,去活動「華北國」首腦的職位,他心裡惦念著這件事,不知今井武夫給他捎來了什麼值得慶倖的好資訊。所以他正盼著曹剛的到來。不想進屋來的是李大波——他的葛宏文秘書,他立刻嚇得心驚肉跳,臉色煞白。

  「噢,葛,葛秘書……」

  「殷長官,我有兩天得了急性腸炎,沒來上班,特向您報告補假。」

  殷汝耕見他的這位秘書,態度依然是那麼儒雅,說話依然是那麼尊敬,他心裡像敲小鼓兒似的狂跳已立刻平緩了許多,他心想:「克柔叫我先穩住他,逮活的,所以我別先打草驚蛇。」於是他笑笑說:「腸炎完全好了麼?」

  「好了,讓長官惦記著。」

  「好,那你就按時上班吧。我正有不少文告需要你起草。」

  「請您吩咐。」

  殷汝耕笑一笑,從他啟開的那兩片紅潤的薄嘴唇,露出一排雪白的整齊牙齒,他試探著說:「葛秘書,從打你接任我的秘書事由,咱倆還沒談過心。這主要是我對你的關心不夠。

  我想你到通縣這地面兒上,一定是帶家眷了吧?」

  李大波望一望殷汝耕那副笑眯眯的觀音臉兒,覺得這個一向在中國官場浮沉的人,表面慈祥而內藏奸詐,絕對是個混世魔王,他沉住氣,冷靜地按照官場的語氣說:「回長官的話,我帶了家眷,您也知道,按咱這裡的規矩,單身漢是租不到房的。」

  「是的,」他笑眯眯地點點頭,細皮白肉的臉上,眯著一對大而含蓄的眼睛,慢慢地掀開細瓷蓋碗,呷了一口香噴噴的龍井茶,「葛秘書,如果我的眼力不拙,沒有看錯的話,前天傍晚在西海子,我大概看見了您帶著夫人在遊逛,是吧?」

  「也許是吧?」

  「克柔叫你,你沒聽見?也沒看見我?!」

  「沒有。」

  他沉下臉來,板著面孔,笑容消失了。

  李大波沉住氣,繼續說:「長官,張慶餘總隊長通知我,讓我就便捎口信給您,說今晚根據南苑戰況要來議事,順便怕您寂寞,陪您打幾圈牌解悶兒。」

  聽到這消息,殷汝耕的臉又變得晴朗起來,他細聲細語的、幾乎是用女人的腔調說:「那湊不夠人手吧?」「夠。有您,張隊長,曹翻譯官,再加上我,不就夠了嗎?」「好吧。」殷汝耕看一看腕上的手錶說:「告訴張隊長,九點鐘來做竹城戰吧……有些戰況,和未來的部署,的確需要跟他商討一番的。」

  「長官,我走了,我去回張隊長的話。」

  李大波按照一般下屬辦公人員的禮節,向殷汝耕淺淺地鞠了一躬,辭出了大成殿。

  李大波剛走,曹剛就鑽進大成殿。他那一對眯縫著的小耗子眼兒,在殷汝耕的臉上瞅著,他很想猜出李大波剛才進來說了些什麼。他本來洗完澡就想追上他的獵獲物,但轉念一想,還是穩中求成,反正他認為這位葛秘書已是他的甕中之鼈,現在他隨時捉他,猶如探囊取物一般容易。所以他不再那麼毛糙。

  「五叔,我看見那小子剛來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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