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戰爭啟示錄 | 上頁 下頁
七二


  姨媽喝下半杯水,又接著低聲地說:「後來,趙一曼的工作開展得非常快,不到半年她就拉起了一支隊伍,參加到珠河大隊裡去。日本鬼子急了眼,到處清剿。有一次我倆帶著宣傳品,又到十道溝去,遠遠的,還沒出溝我就看見屯頭有一群鬼子搜查,我站下,趕緊把她身上和我身上帶的宣傳品,扔在道溝旁的草棵子裡。那時,正是伏天,草棵子長到齊腰深。這時,有兩個日本兵看見了我,端著槍說:『你的過來!』我一看不好,便說:『一曼,你快跑,到附近躲一躲,等日本鬼子離溝,你記住這個地方,再把宣傳品揀回來,我迎著鬼子,別管我,你自管跑你的。』她不走,我跟她睜眼跺腳,她才走了。這時,鬼子也發現了她,有一個鬼子,順著溝跑過來想去追,我立刻就迎上去,死抱著那日本兵的雙腿,讓他動彈不得,那一次趙一曼總算逃脫了,但我卻讓那個日本兵給逮著了。

  「我被帶到日本憲兵隊,受的那份罪就別提了,灌辣椒水,往手指甲裡楔竹簽子,軋杠子,坐老虎凳,讓狼狗咬,什麼刑罰都受過了,最後就把我用繩子吊起來,十冬臘月的扒了我的棉襖,用皮鞭子沾涼水抽我,一打一個死兒,問我什麼我都說不知道,只說我是莊稼人,就認識犁杖,就這樣天天過堂,天天收拾我,足足折騰了我一個月。有個剛當了偽軍的年輕人,看著我被收拾得太可憐,一看沒有日本兵,就偷著給我點水喝,給我個燒餅吃。後來,我對他說:『你幹嘛小小的年紀當漢奸?給日本人賣命呀?』

  「漸漸地我又對他宣傳:『咱大山裡,老林子裡,抗日聯軍「海」了,早晚得把小鬼子打跑,到那時,你小子算個啥?我看你趁早別當這份漢奸,趕緊跑吧,年輕輕的,當個抗聯兵多好!』我苦口婆心地到底把他說動了,有一天夜裡,日本兵喝醉了酒,想拿中國人取樂,又要給我上大刑,他就跑到監房說:『大嬸,日本鬼子又要收拾你,我看你是活著出不去了,莫如咱倆趁這天黑,一塊兒逃跑吧。』我看那小子是真心實意,便忍著疼站起來,跟他出了監。到門口上,他交給門警一個提人的紙條兒,對他說.『過堂!』,就帶我往外走。審問的地方在後條街,剛一拐彎兒,他帶著我便朝溝裡沖。

  「那天夜裡是個陰天,我倆黑燈瞎火地就往老林子裡跑,一個勁兒聽見狼嚎,嚇得那小子像個縮脖雞兒,我說,不怕,這是單狼,叫情哩,走咱的道兒,沒事兒。過半夜,我才到了尚志的隊伍那兒。一看,一曼也在,他倆正領著人開會,商量著營救我哩!一見我回來,喜得又哭又樂。一曼看我瘦的皮包骨,沒個人樣兒了,又撩開我的衣服看傷口,立刻就沫了濠子啦!我說:『哭啥,傻丫頭,媽這不是好好地回來了嗎』?她這才破涕為笑了。那個年輕小兵,就留在聯軍了。」

  姨媽這時撩開她的衣襟,李大波和紅薇看見她的前胸和後背,到處是疤痕,她又捋開褲腳,腿肚子、腳面上,也全是傷疤,她喃喃地說:「這是日本兵轟著大狼狗咬的,狗咬我,他們在一邊兒齜著牙哈哈大笑。這仇恨,你們說我怎麼能忘的了?不把日本鬼子打出去,我絕不甘休!」

  紅薇和李大波就著燈光看了姨媽的傷痕,聽了她鏗鏘有力的話語,都敬佩和激動得不得了。姨媽放下衣襟說:「孩子,說到了兒,就是不能當亡國奴呀!這是伸著脖子讓人宰割呀!」

  這時,門外傳來了童音的歌聲:「狼來了,虎來了,老馬猴兒背著鼓來了……」

  姨媽吹熄了燈。低聲地說:「這是煥金唱給我聽的,不遠處有日本鬼子的巡邏隊過來啦……這歌兒本來是她小時候,我哄著她睡覺時唱給她聽的,想不到她倒把它派上了用場。」

  「小妹真機靈。」紅薇讚揚著說。

  呆了一會兒,那好聽的童音又在院牆外面響起了:

  太陽,你快出來吧,
  照著那向日葵花;
  太陽,你快出來吧,
  轉蓮花兒等著你哪!

  「沒事啦!巡邏隊過去了。這是那小妮子自己編自己唱的,這是平安無事的暗號。」

  紅薇還沒有忘記剛才的故事,她關心地問:「姨媽,後來趙一曼離開您了嗎?」

  「啊!後來地方上清剿得越來越凶,為了打鬼子,她參了軍,當了珠河大隊二團的政委,鑽進深山密林,我們娘兒倆就輕晌兒見不著了。只聽人們說,滿洲國的報紙上宣傳,『共黨武裝侵襲我松嫩平原』,『隊伍過處,原系紅妝白馬趙一曼部』,哈,我那幹閨女真嚇破了日本鬼子的膽!去年的7月,組織上給我送信兒,說趙一曼被鬼子殺害了。本來敵人想讓她遊街示眾,殺一儆百,可是又怕她喊口號,就秘密把她殺死在珠河監獄裡了。就是我坐過的那個監獄。臨刑時,她趟著大鐐,威武不屈,舉著拳頭,高喊著『打倒日本帝國主義!』『中國共產黨萬歲』!……我聽了這個消息,心裡難過的像刀剜,哭了好幾天。我怎麼也忘不了她,一閉眼,她就站在我臉前。她裝啞巴那逗人的傻樣兒,我到死也不會忘。好可憐哪,她到死那年,才不過32歲!正是一朵紅花盛開的年歲啊,她就被敵人一個槍子兒打倒了!以後我得了一場大病,我的耳旁總覺著一曼在對我講蘇聯的十月革命,是呀,她給我講了好多革命大道理。後來,有叛徒告密,說我是趙一曼的乾媽,敵人要逮捕我,組織上才讓我火速轉移。這不,我就到關裡來了。」

  這時,天已近十點鐘。月亮蒙在薄雲裡,大地籠罩在一片朦朧中。李大波站起來,握著姨媽的手說:「姨媽,謝謝您給我們倆上了一堂生動的革命課。我把她寄存在您這兒真是太放心了,您多教導她吧!我得走了,天不早了。」

  姨媽笑著朝紅薇呶呶嘴兒說:「妮兒,你快去送送他。西海子這工夫沒人了,你再陪他呆一會兒,親熱親熱,說點知心話兒。唉,我也打你們這年紀過過呀,知道那離別的滋味兒。去吧!」

  他倆走出大門,小煥金才回家去睡覺。西海子靜極了,月色下的荷塘,顯得那麼幽深,那麼嫵媚,一陣陣的清香撲鼻,真令人陶醉。一切都在靜謐之中,只有近水樓門前還亮著兩盞珍珠型磨沙泡子電燈,它投下的光影,像兩條蛇似地在湖面上浮動。

  「我們過去看看吧,高麗棒子的白麵房和大煙館我都在圖上標出來了,還沒有標出這處日本窯子飯館,咱們看看去。」

  紅薇慫恿著李大波說。

  「啊,也不知殷汝耕跟曹剛那小子走了沒有,」他猶疑著,但還是依從了他的愛妻,「去就去吧。」

  他們手挽著手,過了架在湖上的那座綠色木橋,沿著柔軟的土岸,朝近水樓走來。忽然日本式的拉門開了,走出來殷汝耕和曹剛,幾個日本藝妓在他們身後鞠著九十度的大躬,嘴裡用鳥鳴般的聲音說著:「阿裡嘎多,撒腰拿拉①!」

  李大波手急眼快,拉著紅薇躲到一片珍珠梅的樹叢後面。殷汝耕和曹剛是在亮處,他們的眼睛還沒有適應外面的黑暗,所以他倆根本沒看見躲在暗處的李大波和紅薇。

  「屋裡真熱,這外面好涼爽啊!」殷汝耕搖著摺扇,邁著方步說,「這月色真好!怪不得古人總是借賞月以發幽情,我也要吟詩了!雲朗晴空,冰輪乍月,好一派清秋光景②!天還不晚,咱倆也都沒家眷跟著,克柔,咱們再在這兒納會兒涼吧!」

  「好,我的時候,就隨著五叔的興致。」

  他倆信步走到一條長椅上坐下,那長椅背後,就是那叢茂密的珍珠梅。李大波和紅薇就藏在那樹叢的後面,他倆只好屏住氣息,不敢弄出一點響動來。

  「克柔,你叫春根③來接咱們了嗎?」

  --------
  ①日語:「謝謝,再見!」的發音。
  ②此處所吟,為《霸王別姬》一劇中虞姬出場時的獨白。這說明他根本不會吟詩,而只記得幾句戲詞而已。
  ③春根系殷汝耕的司機,常年在北京殷公館,有時也拉著殷來通縣上班。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