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戰爭啟示錄 | 上頁 下頁 |
七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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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媽拉著紅薇的手,先走進裡屋去。在燈光下,紅薇看見這位姨媽,年在40多歲上下,穿一件青褲白褂,烏黑的頭髮,用一根銀簪在頭頂上挽一個髮髻兒。細高條的身材,眼神明亮,精神矍爍,顯得整個人幹練灑脫。 「呀,你真俊呀!跟剛過了雨的小水蔥兒那麼鮮嫩!」姨媽在燈亮下端詳著紅薇,這樣讚美著。 屋裡陳設簡單,靠窗戶是一鋪土炕,鋪著已經磨得鋥亮、變成褐色的葦席,炕對面牆根是一溜木頭的小坐櫃,有一張小桌在炕與小坐櫃之間的牆根上靠著。炕角裡坐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兒,正在納雲字鉤兒的鞋頭兒。她就是姨媽的小女兒煥金,平常替媽媽擔任著送信的小交通員的任務,遇有工作人員來家接洽工作談話,她就擔任著戶外站崗放哨的差事,今天就是她假裝到鼓樓大街去玩,從楊承烈那兒帶來了紅薇要暫時轉移這兒的口信。她見他倆來到,便放下手裡的鞋頭兒,看著紅薇,聰穎地說:「媽,我該叫她表嫂吧?」 「對。紅薇,這是我的老丫頭,叫煥金,還有一個大丫頭,叫煥玉,以在落子館唱戲為掩護。她要到戲散場能回來呢!」 姨媽向紅薇介紹著情況。 「媽,要我出去嗎?」煥金問著,她說的是要不要出門放哨。 「姨媽,還是讓煥金小妹妹到門外望風吧,因為,我們剛才在西海子的近水樓碰見了一個從前追蹤我的特務,就是為了這小子,紅薇才不能不轉移。」李大波猜出了煥金問話的意思,急忙這麼說,「啊,幸好他在西海子那一邊,一時過不來,要不然……」 姨媽思考了一會兒,胸有成竹地說:「那個鱉犢子不會來追你了,因為逛西海子的人多去了,他不會想到你就躲在他眼皮子底下,這就是你姨媽為什麼要選這個地方落腳兒的原因……好,煥金,你還是出去一會兒吧!」 紅薇趕緊從書包裡掏出剛來時在新泰號食品店買的糖果和新出鍋的糖炒栗子,塞給小煥金。 煥金緊握著兩手不接那誘人的吃食,眼巴巴望著媽媽。 「煥金,接了吧,既是表嫂專給你買來的,就接著吧!」 煥金這才拿了點糖果、栗子,揣進她那一身綠色瓜條褲褂的口袋裡,蹦著跳著地出門了。紅薇看著煥金的背影,覺得十分親切,可愛,她忽然想到這個懂事的女孩兒,多麼像童年的自己,那時,她也是穿著綠瓜條的土布衣服、栽絨頭的布鞋。她覺得她轉移到這個家來,對她一點兒也不陌生,她最初的忐忑心情大為消失了。 李大波坐到小坐櫃上,倚著牆,姨媽拉著紅薇的手,一塊兒坐到土炕上。姨媽見紅薇能像鄉里人那樣盤腿搭坐,就笑著說:「喲,你這姑娘也會這麼坐?」 「姨媽,我也是鄉下人,不過是山鄉的罷了,」接著她就給老太太簡單地講說了一遍自己被美國傳教士拐帶的經過。 姨媽聽完,緊握住紅薇的手說:「鬧了半天,你也是個受苦人出身,要是不問你,我還以為你是位城裡的嬌小姐呐!啊,是咱們的共同命運,讓咱們走到一塊兒來了,往後咱們只有好好的幹革命,才能有咱們的活路,不然,咱們是永無翻身之日的!」 紅薇挨著老太太挺近,她看見這位姨媽真是老當益壯,精神非常健旺,目光像鷹隼那樣有神犀利。一般像她這把年紀的女人①,只知道圍著炕台、鍋臺、碾台三台轉,哪能在這樣殘酷的危險環境中,還在為黨做秘密的聯絡站工作,這種革命精神就使他們都非常敬重這位老人。 -------- ①在30年代,中國人的壽命平均只有37歲多,所以那時對四十多歲的女人,就被看成了年紀大的老太太。 「姨媽,我這回來,給您添不少麻煩,真覺著過意不去。」 紅薇笑著說。 「我的傻閨女,你說這話可就遠了。」姨媽拍著紅薇的大腿說,「你們關裡這兒還不興這個呢,到我們黑龍江一面坡那圪墶兒,抗日聯軍經常住在我家。晚上他們夜行軍出去好遠收拾滿洲國的軍隊,白天就窩在我家,後來鬼子集家並屯,他們開到大山的老林去,還不總拿我這兒當交通站歇腳嗎?有了重傷號,總是藏在我家養傷,你在這兒住住,貓幾晌,那算個啥?是革命讓咱這天南地北的人走到一圪墶兒來了,嗐,往後可別跟姨媽說這客套兒話啦,記住了嗎?」 紅薇聽到老太太這番話,既覺著新鮮又覺著心裡熱乎乎地受了感動。她連連地向李大波點頭,說道:「萬順哥,我真高興住在姨媽這兒,聽著她老人家的話,真受教育。」 「受啥教育呀,我就知道革命,革命嘛,就得先把自己忘了。你們說這個理兒對不對?」 姨媽的話粗淺、通俗但又蘊藏著深奧的哲理。李大波和紅薇聽來十分感動。紅薇這時產生了一個強烈的願望:「姨媽,我非常欽佩您,我也要做您這樣的人。我想請您告訴我,您是怎樣走到革命道路上來的。」 「好,那我就說給你這年輕後生們聽聽,」姨媽想了想,臉上閃過一絲莊嚴而哀傷的表情,「那還得說是受了我那乾女兒趙一曼①的影響。大概是民國23年吧——那時我們那圪墶兒說是康得二年,剛一開春,就給我領來了一個婦女,留著短髮,穿一身灰布的棉褲棉襖,大眼溜精的挺好看,一張嘴兒說話,我的媽喲,還是個『南蠻子』②,這位女同志就是趙一曼。我的幹兒趙尚志把她領到我家,說:『要不是南蠻子,還不寄存在你這兒哩!您可得好生待承她,她是咱滿洲省委的婦女委員,珠河中心縣委委員,還是咱這鐵北區的區委書記,她來這兒的任務就是發動群眾,組織抗日自衛隊,開展遊擊戰爭。就住在您家,您要好好保護她』。我說:『你小子放心,乾媽豁出老命去,只要我活著,就保住她的命!』啊,那年她才29歲。住在我們家,我對外就說是我的幹閨女,這樣,人家這麼大的幹部就真變成了我的乾女兒了。 -------- ①趙一曼(1905—1937)四川宜賓人,原名李坤泰,一名李一超,女。1923年加入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1962年加入中國共產黨。1927年去蘇聯留學,次年回國,先後在江西、上海等地做黨的工作。1931年九一八事變後,任中共滿洲省委婦女委員。1934年後任中共珠江中心縣委委員兼鐵北區委書記,領導當地農民組織抗日自衛隊,開展遊擊戰爭。1935年任東北抗日聯軍第三軍第二團政治委員。1936年10月,與日本侵略軍作戰中受傷被捕,在獄中英勇頑強,堅貞不屈。1937年7月5日在珠河被殺害。 ②那時代北方人對南方人多這麼稱呼。 「她跟我天天形影不離,我帶她深入村屯各戶農家,做宣傳,組織婦女,也組織遊擊隊。可是她自己不能外出,因為她說一口四川話,嘰哩呱啦的,一聽就知道是外鄉人,日本鬼子就會猜出她是個抗日聯軍幹部。這可怎麼辦呢?她倒是下決心想學俺們東北話,可那短時間也來不及呀!後來我想出一個法兒,只要跟著我外出搞宣傳,遇到日本鬼子和偽滿軍,我就叫她裝啞叭。 「有一回我帶她到十道溝去,正趕上日本鬼子臨時設崗盤查行人。我趕緊遞她一個眼色,拉著她的手,毫不猶豫地照直沖著兩個日本鬼子走過去。幸好那次我給她化了妝,穿我一身破棉襖,把頭髮挽成纂,臉上還抹了點鍋煙子灰,髒了叭嘰的,一看就讓人覺著『埋汰』。我走過去,向那日本鬼子遞上我的『國民手帳』①,那日本鬼子一個勁兒看趙一曼,我忙說,『這是我的閨女,她是個啞叭,死聾,你說啥她也聽不懂,聽不見。』那日本鬼子不信實,端著槍就朝她刺過去,嘿,她一動不動,還做出傻樣兒,真行!那一回就這樣闖過去了。從這一回,她有了經驗,就是寸步不能離開我。啊,那年月做點革命工作,多不容易呀!趙一曼可受了苦啦!」 -------- ①日偽時期在東北實行的「居民證」,在當時按日本漢字稱「國民手帳」。 屋裡靜下來,李大波和紅薇似乎都沉浸在那個環境氛圍中了。一杯溫開水遞過來,孩子氣地央告著說: 「您湮湮嗓子還接著給我們說吧,後來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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