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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紅薇午後回到景山公館去取她日常穿用的東西。這偌大的宅院裡因為主人不在沉寂。她先奔到後院,把她要去通縣的事,編了一串瞎話告訴王媽媽說去學校受軍訓,暫時回不來,然後就奔到臥室提上收拾好的那只手提箱。又在餐廳冰箱裡拿了一袋夾果醬黃油的麵包,裝了幾個茶雞蛋,便跑到前門去。

  前門上了鎖,鑰匙在愛狄手裡拿著,她不得不到愛狄住的房裡砸門把他叫醒。愛狄睡眼矇矓,磨磨蹭蹭地不想給她開門,紅薇急了,拿出她山鄉的野性子,一腳踹開門,一把奪過鑰匙,自己開了鎖,氣憤地叫喊著:「愛狄!你狗仗人勢,也太放肆了,你還敢限制我的自由嗎?」她邊說邊把大門鑰匙扔在門洞裡,提著箱子,沖出大門,就消失在黎明前的灰暗中了。

  到天光大亮後,愛狄撥了美國武官室的直通電話,向留宿在威爾斯那裡的愛彌麗,報告了紅薇攜帶細軟離開公館外逃的消息。

  三

  愛彌麗的加急電報發到南京的時候,理查還沒有從廬山別墅回來。陳佈雷只好把電報派人直送廬山。

  其實這時理查也並沒呆在別墅裡。八日清晨,也就是蔣介石在小書房早禱的那一時刻,侍從室便為宋美齡陪著這位美國傳教士在牯嶺山中的冶遊,安排了大批的侍衛,還雇好了藤輿。蔣介石為了通過這位有來歷的傳教士達到更快地影響美國政界的決策人物,他不妨利用他夫人宋美齡這個早年的舊關係。宋美齡也願意單獨跟理查在一起過幾天愜意的日子。為此理查這次沒帶喬治和瑪莉。

  那封加急電報送到廬山侍從室時,宋美齡正伴著理查拜會牯嶺公共租界的大禮拜堂、租界中路的聖公會和河南路的領首會。理查瞭解了他的同工在這裡傳教的出色工作後,又驅車直駛白鹿升仙台去觀光禦碑亭。車停在山腳下。他倆緩慢地沿著石階而上,理查擔心宋美齡腳上穿的銀色高跟鞋跟太細崴了腳,所以一路上他始終挽著她那白皙肉感的胳膊。他們彼此看著,微笑著,仿佛他們又回到年輕時在美國的休斯頓大學時代。

  他們上到天池寺,看了天池塔,又爬到廬山之巔,在龍潭上瞻仰了神龍宮,然後又翻下山,走進白鹿洞。那一晚他們就在白鹿書院下榻。這些地方,真是山高林密,氣候清和。雖然是蟬鳴盛暑,絕不苦熱。山間響著泉水,刮著清風。這一切都使理查心裡暗自想道:「這風景真是太美了,我似乎不應該光盯著華北,在這裡有一個立腳點,然後再開展工作也不錯呀!」

  在以後的兩天中,也就是守衛盧溝橋的戰士在日軍野蠻的炮火下流淌鮮血的時刻,他倆又遊歷了數不清的名勝:女兒城、三疊泉(那裡有著名的瀑布)、仙人洞、王右軍墨池、溫泉、觀音橋、招隱泉、三峽澗、濂溪墓、青玉峽、黃龍潭、銅塔;在最後一天還遊逛了海會寺、華嚴寺、歸宗寺、甘露寺、慈航寺、棲賢寺、西佛寺、東林寺和西林寺等等有名的祠廟庵觀。這一趟旅行雖然很累,但卻使他倆煥發著青春般的喜悅。在經歷了三天的只有他倆才能領略的那種色授魂與的狂歡之後,10日晚他們回到了廬山別墅。

  蔣介石正在別墅中最大的一間辦公室裡發脾氣。在稍遠的一張有靠背的椅子上,坐著陳佈雷。他手裡抱著很大的公文夾。屋裡,死一般地沉悶。他是在等待南京的要員們來開會。

  宋美齡走了進來。她已洗過澡,換了晚妝。她穿一件粉色軟緞的旗袍,帶著容光豔麗的神情,窸窸窣窣地走近桌邊。「你好,親愛的,晚安!」這時她才看到蔣介石滿臉慍怒的表情。「出了什麼事,『買笛兒』?!」

  「大令!你回來了?……是北平方面出了事。」蔣介石抬眼看了看宋美齡,指了指一旁的陳佈雷,「讓訓恩給你說說這幾天的情況吧,真是糟透了!」他把一隻拳頭捶在玻璃板上,震得杯裡的礦泉水都濺了出來。

  宋美齡走到陳佈雷的身邊,拉一把椅子,坐在他的對面,叫他把這三天在盧溝橋發生的戰火詳細地敘述了一遍。

  「剛收到的戰報是,二十九軍吉星文團經過激戰,打退了日本的攻城,奪回了盧溝橋。」

  「我就知道日本是不可靠的,他『國聯』也不怕,欺人太甚了!」宋美齡聽完陳佈雷的敘述氣憤地說,然後把臉轉向蔣介石,「『買笛兒』,美國沒有表示態度嗎?」

  蔣介石悶悶不樂地說:「我已經派子文到美國使館去了,還沒有得到回信。」

  「這一次理查先生向我做過透露,到關鍵時刻,美國是不會坐視不管的。」宋美齡走到蔣介石跟前用安慰他的語調說。

  「娘希匹!最誤事的是這個不聽軍令的吉星文!他奉誰的命令開槍還擊的呀?!這小子是拿著腦袋耍著玩,還有那個該死的王冷齋,一個小小的縣長,他怎麼敢公然違背秦代軍長的命令?他們要造反啊?!」蔣介石邊說邊拍得桌子山響。「這樣的人怎麼能重用?!娘希匹!事情全壞在他們身上。現在情況擺在面前,人家不過是挑釁,理他幹嘛?!還擊、還擊,就顯著他有本事啊?!」他越說越有氣,臉色也越來越鐵青。

  參加會議的人陸續來到。為了躲避南京的暑氣,這些要員們都住在附近的各座別墅裡。歷年都是如此:每當炎熱的夏季,廬山這個避暑勝地幾乎變成了南京的陪都。今年也沒有例外。汪精衛、何應欽、孔祥熙、張群、王寵惠,還有宋子文都已來到。

  「大令!你不用走了,你可以以航空部的名義參加嘛!」蔣介石叫住了剛要回避的宋美齡,便留下來參加會議。

  這是一個小型的緊急會議,這也是南京國民政府就盧溝橋事件專門召集的第一次會議。牆上的鐘,當當地敲了十一下。會議先由軍事處處長報告戰況。幾張臨時繪製的盧溝橋現勢圖、北平概況圖以及通州地圖,懸掛在大廳的牆壁上。報告很冗長、從7日夜11時發生衝突時說起:中間的過程、談判的詳情、目前雙方的態勢等等,都說得非常詳盡。最後,那位處長以這樣的話,結束了他的報告:「各位長官,據報,今日中午日軍一部發起對北平古城的攻擊,企圖沖入城內,由於守軍和全市居民的奮戰,日軍沒能得逞。」

  辦公室非常沉悶,照例是陷於彼此觀望的沉默。在任何會議上都口若懸河的汪精衛,因為自己素有親日派的名聲,這時不便搶先發言,採取守勢;何應欽自從去年雙十二西安事變,暴露了他的勃勃野心,他的態度變得異常謹慎;張群由於全國群眾的反對呼聲而剛在外交部長任內去職,心裡憋著一股悶氣,態度也很曖昧;王寵惠新上任辦外交,還不知這渾水有多深多淺,也採取守勢,只有孔祥熙和宋子文顯露出焦灼、憤怒的神態。「這太不像話啦,太不像話啦!」孔祥熙晃動著他滾圓的腦袋,連連嘟囔著。宋子文緊皺著眉頭,狠命地抽古巴的雪茄煙。

  「我以為日本這次在華北的軍事衝突,不必大驚小怪,但也不可小瞧,」孔祥熙環視一下周圍,把目光停在蔣介石的臉上,「我建議,必須立即向華府徵詢意見。」他所指的「華府」,自然是華盛頓的美國政府。

  「庸之,」蔣介石插言了,沖著他的內姐丈孔祥熙這麼說著,「我已經讓子文去過了,子文,你給大家說說吧!」他把鐵青的臉轉向他的郎舅兒宋子文說。

  宋子文沉吟了一下,把雪茄從嘴上拿開放到煙灰缸上,才皺了皺眉頭說:「我去過大使館了,大使說,很抱歉,華盛頓還沒做出什麼具體表示,」他停頓了一下,但他唯恐人們誤會,便又接著說:「這也難怪,從1913年以來,中日間的交涉太多了,什麼長城抗戰,綏遠抗戰,還不都是慢慢地就平靜下來了?事緩則圓,誰能斷言這次盧溝橋事件就發展多大呢?我想,看事態的發展,美國不會不表態的。恐怕是再看看才會有所表示。」

  屋裡又沉悶下來。蔣介石揮了一下手說,「好,繼續跟大使館接觸……國內還有什麼動態?」

  「有,」陳佈雷打開公文夾,看了看說,「延安方面8日發表了《中國共產黨為日軍進攻盧溝橋通電》,今天又發表了《為創造模範的抗日軍隊而鬥爭》的號召。還有……」

  蔣介石急忙擺擺手緊皺著眉頭說:「延安的這類消息,根本沒有重視的必要!」

  「總裁的話絕對正確!」汪精衛忍耐不住地搶先發言道,「在獻劍團那次集會上,我們已聆聽了總裁關於抗日三日亡國的訓示,我以為這是從我們的國力出發、高瞻遠矚的看法,至於延安的宣言啦,號召啦,那不過是啦啦隊,是春天的蛤蟆叫,誠如總裁所說,值不得予以重視。總之,這個仗,萬萬打不得;而且也不能備戰,因為對方聽說我們備戰,激怒了他們,戰爭反而會來得更快,所以兆銘①主張對外宣傳要長期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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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兆銘是汪精衛的正名,投日後,在充當漢奸時,他一直用汪兆銘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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