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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當然,做為大使,也會把昨晚他那番談話用電報拍發給近衛文麿首相。說不定這位年輕的新首相會毅然打消他的戰爭計畫。一想到這裡,另一個刺耳的聲音又在他的心裡湧動。這就是不久前延安中共中央發佈的關於掀起全民抗戰的號召,他嘴裡嘟囔著罵道:「這個毛澤東、朱德,總是唯恐天下不亂,天天總是喊叫抗日呀,抗日呀,這不正是激人家日本的火嗎?本來人家也許要和平解決了,可是讓他們這麼一折騰,人家就來氣,動起武來了!」他立刻想把戴笠找來,問問他,他主持的國民黨五屆三中全會制定的《根絕赤禍案》實施得怎樣了?「不能眼看著中共大得人心,天天坐大啊!」

  他繼續散步,也繼續思索。他繞過花徑時,忽然覺得時局雖很緊張,戰爭一觸即發,但他確信日本為了中日間秘密協定的「共同防共」目的,總不致于給他蔣某人下不來台,而讓延安的中共抬高聲望吧?前不久他也曾通過種種途徑向日本政府表示,雖然名為「安內」,而意在「削藩」的圍剿命令,迫於形勢不得不暫時撤銷,但實際兵力卻並未開赴華北前線,而仍舊圍繞著陝甘寧邊區嚴陣以待。「想來日本該諒解我的用心良苦吧?」他寬慰地想到,最近他曾下令戴笠,嚴密監視延安的動靜,為此他親自下了一道手令:「陝北一旦有所行動,立即截擊或率部尾追,匪到何處即追至何處。稍有疏忽,軍法從事,絕不寬貸。」

  想起這些心事,使他頗為不快。他臉色青灰,緊皺眉頭。卡著腰,抬頭望瞭望晨霧中的山峰,便走進樓下一面窗戶臨著花園的小書房。

  小書房佈置古雅,三面環繞著紫檀木的大書架。十三經、二十四史、四庫全書備要,曾國藩、左宗棠、李鴻章等人的線裝文集,整齊地排列著,猶如三堵牆。臨窗是一張很大的紫檀木鑲大理石心的桌子。上面擺著木盒裝著的雕龍端硯,筆架上掛著各號的羊毫狼毫毛筆,筆筒裡插著批閱檔用的粗杆紅色鉛筆。

  他坐在書桌前紫檀木的太師椅上,為了排遣剛才思索帶來的苦惱,打開那本蘇格蘭聖經會翻印的黑羊皮鎏金的《新舊約全書》,準備誦讀,進行早禱。自從1927年他跟宋美齡結婚,不僅按宋家提出的條件蔣介石入了基督教,在教堂舉行了婚禮,而且也漸漸養成了做晨禱的習慣。

  「先別進去,委員長在禱告呢!」傳來衛兵說話的聲音。

  他睜開眼,停止禱告。宋美齡不在跟前,少和上帝談會兒話沒什麼關係。他大聲問著:「誰在外面?!」

  「是我,佈雷。」

  「進來吧,真早,有什麼事嗎?」

  陳佈雷挾著卷宗,抖動著麻杆似的細腿,走進屋來。他一臉的愁容和緊張,說明了事情的嚴重。

  「是這樣,委座,昨晚10時……」他語無倫次地敘述了一遍日軍在盧溝橋發起進攻的經過,然後從資料夾裡拿出秦德純的電報,遞給蔣介石。

  蔣介石一目十行地看完電報,大驚失色。他睜著一對大眼,握著兩隻拳頭,臉色鐵青。

  「沒想到,真沒想到!變化這麼快!……嗐,但願這不過又是一次小衝突,佈雷,你估計呢?」

  陳佈雷仰起有點橄欖式樣的頭,畢恭畢敬地說:「佈雷想的,也正是如此。」

  蔣介石反剪著手,在屋裡踱步,忽然他停下來說:「娘希匹!這個宛平縣長王冷齋過去是幹什麼的?」他把秦德純的電報往桌上一扔,氣憤地說:「駐屯軍說丟了一名日兵,我們又沒有藏匿,那就讓人家進城搜查搜查嘛!看,為這件小事,事情鬧大了吧?」

  陳佈雷沒有開口,他跟蔣多年,深知他的脾性,他就靜靜地等著蔣介石再發洩下去。

  「這可怎麼辦呢?」蔣介石用拳頭捶著他的腦袋,「唉,這不是故意捅馬蜂窩嗎!平時,我一再告誡他們,忍辱負重,以國為重,千萬不要鬧意氣,置國家民族於不顧。可是這些飯桶,這些豬玀就是不曉得這個道理,就是不能領會其中的真諦!佈雷,依你看該怎麼辦?」

  陳佈雷舔一舔乾涸的老婆兒嘴,便把昨晚接到電報後思索的答案一古腦兒端出來:「委座,盧溝橋戰爭爆發,舉國上下,對日本憤恨極大,戰情極高,據報盧溝橋附近已成為民眾擁護抗戰的戰場,如果我政府對此不有所表示,恐失掉民心,有失您的威望!

  ……」

  「那究竟該怎麼辦呢?」蔣介石緊皺雙眉,有點不耐煩,「說下去!說具體細則!」

  「佈雷想,一方面派人向日本提出抗議;一方面派人向日本密談。抗議是做給民眾和國際上看;密談才是咱們的主要途徑。」

  「好!嗐,好,說下去,再具體一點!」

  「依佈雷淺見,建議派外交部駐日代辦楊雲竹向日本外務省提出抗議,隨後再派外交部亞洲司第一科科長董道甯向日本駐華大使提出口頭抗議,這些都要登報,公開公佈,以安民心。然後再密派駐日大使許世英拜會一下日本首相近衛文麿,再請張群草擬一封『親善信』,前往東京。」

  「啊,極是極是……還有什麼重要消息嗎?」

  陳佈雷猶豫了一下才說:「有,剛收到……是剛譯出的延安急電……」

  蔣介石的眼睛瞪得像鈴鐺般大,厲聲說:「什麼內容?!」

  陳佈雷打開卷宗夾,看一下電報「摘由」,說道:「是中共中央向全國發出的《中國共產黨為日軍進攻盧溝橋通電》,內稱:『平津危急,華北危急!中華民族危急!……武裝保衛平津!保衛華北,保衛全中國……」

  「娘希匹!」他拍著桌子怒吼著:「豈有此理!危急危急,他共產黨怎麼知道危急不危急?!這個共匪,又想借著這件局部小衝突大做文章啦……真是混帳!」他氣憤地反剪著手在屋裡來回走了一遭,才停下來,揮著拳頭用斬釘截鐵的口吻說:「佈雷!趕緊替我草擬一道命令火速向駐守盧溝橋的二十九軍傳達,我命令,除非奉命,一律不得還擊!」

  僕人這時用託盤端進一份豐盛的早餐,才使他的怒氣稍微消解一些。

  二

  八日午夜兩點,也就是廬山別墅舞會進行得正酣的時刻,吉星文在前沿陣地的指揮所,準時從睡夢中醒來了。

  李大波始終沒有睡著。他擔心吉星文會睡過頭,索性坐在屋外一邊看著磨刀開刃,一邊在那裡等著叫他。現在見他準時醒來,李大波從心裡欽佩這個多年戎馬生活養成作戰習慣的軍人品格。他看見吉星文的兩眼,像野兔的血珠子一般紅,他剛醒過盹兒,跳下板床,在涼水盆裡浸了浸頭,緊了緊銅別子的腰帶,就去招呼今晚「夜摸營」的大刀敢死隊。

  大約50名隊員來到了,有的身背短刀大刀片,這是近戰的隊員,有的手持長矛般的大刀,這是遠戰的隊員,大刀片都磨得鋥光瓦亮,腳穿布底靿鞋,頭箍黑巾,身穿黑衣,每人都抹一個大紅臉,那樣子真像是民間傳說的黑煞神,又像舞臺上的索命黑判官。李大波看了這些化過妝的戰士,先是嚇了一跳,心裡不由一驚,繼而才笑了起來,這時他才鬧明白每人發的那一包洋紅顏料原來是抹臉用的。敢死隊由李營長帶隊,準時向盧溝橋西出發,吉星文和李大波跟在他們身後送行,把大刀敢死隊送過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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