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戰爭啟示錄 | 上頁 下頁 |
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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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彌麗經過理查這一番開導,已經完全諒解了丈夫。他們夫婦就這個話題一直熱烈地談到餐廳響起了鐘聲。 餐廳裡燈光璀璨。今天的菜肴像每天一樣豐盛。炸豬排、烤魚肚,烹蝦段,芙蓉雞片,炸春捲,花葉生菜,鮮嫩黃瓜和素燒香菇菜心。中西兼備的奶油湯和蕃茄雞蛋湯,正散發著誘人的香味。 理查一向講究營養學,一看這些色香味俱全的豐盛菜肴,食欲一下子便旺盛起來。他一落座就吩咐僕人給他斟一大杯法國王冠牌的威士忌酒,然後說:「愛狄,快去叫二小姐到餐廳來用飯!」 紅薇送走了王萬祥,她一直留在王媽媽的下房屋裡。跟著南下宣傳團去了那麼20來天,在城外、在樹林、在墳地,風餐露宿,饑餓勞頓,沒有換衣,更無法洗澡。雖然在王淑敏家的廚房裡,用熱水擦了擦身子,可是頭髮和身上還是刺癢。她擔心長了蝨子,便在大澡間裡,洗了頭,洗了澡,換了乾淨衣服。王媽媽讓她躺在床上,闔闔眼,休息一會兒。但是興奮使她難以入睡。她拿出李大波的那張便箋,翻來覆去地看,幾乎都能夠把那封信背過來。 「妮子,闔上眼歇一會子不好嗎?也好養養神呀,睜著兩隻大眼,跟中了魔症似的,總看那張紙片片作啥哩?莫非還能看出一朵花兒來嗎?」 「王媽媽,你不懂……這是要緊事兒哪。」 正在這時,門外傳來了愛狄的喊聲:「王媽!二小姐在你這兒麼?老爺請她立刻到餐廳吃飯,快著點,太太也等著呢。」 紅薇聽到愛狄的喊聲,立刻把那張信紙仔細放到貼身內衣裡,用手梳理了一下頭髮,壓下心頭突然湧上來的忐忑不寧,抱著早晚要闖這一關的堅定思想,便跟著愛狄穿門過院朝餐廳走去。 餐廳裡很靜。紅薇走進來的時候,那只剛端上桌子的紫銅什錦火鍋,在絲絲拉拉地發出油湯開鍋的響聲。 她向理查和愛彌麗做了禮貌性的行禮和問候,便坐在她平時自己的座位上。因為少了喬治和瑪麗,偌大的餐廳顯得很空蕩。 理查夫婦不約而同地都盯住剛進來的紅薇。見她棉袍上套了一件藍色陰丹士林的布大衫,臉色經過風吹日曬,顯得比寒假前有點黑紅,透著強烈的少女青春時期的氣息,完全是一副學生會骨幹分子中最流行的氣質和派頭。 「我的孩子,讓我們感謝上帝賜給的這一餐吧!」理查面帶微笑,眯縫起灰藍的大眼,帶頭在胸前畫著十字,雙手合十,閉起雙目,做著飯前照例的禱告。 禱告完畢,理查宣佈著:「好,我們吃吧,飯都要涼了。」他拿起銀匙,按照西方的習慣先喝湯,他望著紅薇,笑容可掬地說:「蓓蒂!你要多多進餐,好好地吃一點營養品呢,這些天的艱苦生活,會對你的身體有影響的。我的孩子,不用瞞我,你的事我都知道了。」 紅薇抬起眼來,她的身心都輕微地震顫了一下,「來吧,現在就要開始了。要來的——就要來了。」她心裡隨著閃過這一念頭。她下定決心,不多說一句話,只緘默地等著做那種刻板的一問一答。 「我的孩子,這幾年由於日本如此野蠻地進攻中國,強佔了中國那麼多的大片國土,激起中國人的強烈愛國情緒,尤其是熱血青年,行動起來,要求保衛國土的志向,我是理解的,更是同情的,也是支持的。你的行動,從今以後,我不但不反對,還要讚賞,給予幫助!」理查停住話,連著喝了兩勺湯,望著紅薇的臉,他發現她那張富於東方美的面頰和烏黑的眼睛裡,隱藏著一種疑訝、驚恐和堅毅相混合的神情。「告訴我,我本來是派愛狄送你上火車回老家的,可是後來你又是怎樣隨上南下宣傳團的呢?」 紅薇見他態度友善,便照實說了:「火車開出一站,我在東便門就下了車。」 「好孩子,你很誠實,我很喜歡你這樣。」他嘴上這麼誇獎著,心裡卻在想:「這個山野丫頭,不讓她回家,她偷著在南京金陵修道院逃跑;現在光明正大地送她回老家,她卻不回,偷著南下,雖然有點不可思議的怪誕,但卻真是個值得研究的物件啊!」 愛彌麗忍不住在一旁插了話,「可是,你不該把喬治嚇病了啊!」 「真對不起,我一點也沒想到那個三青團的委員竟是喬治,」紅薇把臉轉過來,直面對著挑眉聳肩的愛彌麗說著,「我很關心,他的病現在怎樣了?」 「驚嚇症,發著高燒,很厲害,還不知死活呢。」愛彌麗抱怨著說。 理查用眼睛暗示了愛彌麗一下,深恐她控制不住感情,把事情鬧僵了,便接上話岔兒說:「已經送協和醫院了,看來還不太要緊。你放心吧。」 飯桌上不再談話。只聽見刀叉和咀嚼的聲音。紅薇的心情已經緩衝、平和,她萬也沒有想到,她一直那麼發愁回來的頭一關,竟是這樣的溫和,真出她意料。她在南下宣傳團時常吃不上飯,這時胃口大開,她狼吞虎嚥地吃了很多好東西。 愛彌麗最先吃完了,她站起身對理查下著通知:「狄克,你別忘了,今晚還有一個家庭舞會要你參加呢,秦德純市長夫婦給我們提前來了請柬。」 「我不想去了,親愛的,讓威爾斯陪你去吧,」理查狡黠地一笑,表示他知道他們中間的那種曖昧關係,「他很寂寞。陪陪他,不正好麼?」 愛彌麗躲避著她丈夫那種洞察一切的目光,第一個走出餐廳去,理查望著她的背影,悄聲地對紅薇說:「讓她去跳舞吧,你到我的小書房來,我們好好地談談心。」 聽了這話,紅薇剛才還有些僥倖的心理,忽然又沉陷下去。 三 理查從來沒有在他的小書房裡召見過紅薇。這是一間古雅的書齋。房間不大,四壁擺著紅硬木刻著石綠字木匣式的線裝二十四史,還有全套的檀香木櫃裝著的三希堂碑帖。屋裡擺的是一色的桃花木螺細鑲嵌大理石面的長書桌和太師椅,顯出純中國味的古香古色。如果紅薇不是跟著理查進到這屋來,她絕不會想到這屋子的主人是一位純粹的美國傳教士。 理查讓紅薇坐在書桌旁的太師椅上,給她倒了一杯熱咖啡,自己便坐在她的對面,用平和柔順的語氣說:「我的孩子,你應該知道,我們美國是不同意日本這樣野蠻地侵略中國的,我的政府,曾經向日本發出了抗議的照會……」他從檔堆裡找出了那個照會的鉛印本,放到紅薇的眼前,「這當然也是我的態度。我和司徒雷登先生一樣:既愛美國,也愛中國。」 紅薇緊閉著嘴唇,用探詢的目光望著他,小心謹慎地不說一句話。 「我的孩子,我只是為你的安危擔心。」理查試探著說道,「目前中國的政治形勢比較複雜,國民黨是主張『先安內後攘外』,蔣先生派了幾十萬大軍追剿紅軍;共產黨則主張『停止內戰,一致抗日』,兩黨的主張,水火不容。國民黨正在四處逮捕要求抗日的學生。我擔心你年紀小,怕無法處理和分析這種錯綜複雜的形勢。啊,自從我聽見你兩次跟著鬧學潮,我就時時擔心你會被捕。你知道麼,曹剛那個小子,今天就是來打聽你的行蹤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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