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千江有水千江月 | 上頁 下頁
五九


  貞觀近前來看新抓的蟬,問那大的說:「你怎麼知道它是公的?」

  孩子笑了起來,卻又極認真回道:「它會鳴叫啊,公的才會,母的不會叫!」

  才說完,因又發現目標物,哥哥乃抓了弟弟,向前猛跑——貞觀只得繼續前走,來到一戶人家,見個六十歲老婦,正在收曬著的菜葉,伊身邊一個十歲男童,抱著竹籮立著。

  孩子的眼睛先看到她;隨即說與老婦知道;老婦停了工作招呼她道:「女孩官,外面熱死人;你先入來歇一下,喝一杯茶,再走未慢!」

  「多謝阿婆,我趕著上廟寺——」

  「那好啊,去拜佛祖、菩薩,保庇你嫁著好人——路你有熟嗎?要叫我孫子帶你一程麼?」

  「路我認得,多謝好意——」

  老婦不知與男童說了什麼,那孩子丟了竹籮,跑進屋內,一下又捧出一杯白涼水。

  「你還是喝杯水;這個天氣,連在家都會中痧!那外頭就免講了——」

  孩子將茶捧到她面前,他的眼神和腳步,一下牽疼了貞觀的心;長這麼大以來,她不曾喝過這樣叫她感動的茶水;不止是老婦的好意,是還有這孩子做此事時的莊重、正經——她喝完最後一滴水,又遞還茶杯,孩子這下一溜煙的跑掉;他那背影,極像的銀禧。

  「阿婆,我上山了——」

  「走好啊,下山再來坐啊!」

  到達山門,正看見日頭偏西;貞觀踏入寺內,直找到大妗的房間走來;她踏上平臺了,才想著要來之前,也無一書一信通知,大妗該不會不在吧!

  其實是她多慮!大妗是性靜之人,在家中也都難得出門,更何況清修淨地!

  真不在房內,橫豎也在這個山中啊,她和銀蟾前番來時,常聽得擴音器響,後山工作的尼姑聽著叫自己名字,法號,即會急趨趨奔下來……

  如果大妗也在後山,貞觀才不要去叫廣播;她只要問清楚了,就去後山找伊——門板上卻又落了鎖;貞觀這一看,真有些沒著落起來。

  她小站了一下,見有尼姑經過,立即上前相問:「師傅,這——」

  那尼姑有些認得她,說是:「要找素雲姑啊,伊這兩日在淨修房,不出關的!」

  「那,還得等多久——」

  「七日!」

  貞觀一下閉了嘴,不知說怎樣好;尼姑乃道:「來了難得,施主且山中住幾日再走,我帶施主先找個禪房住下再說——」

  貞觀只得相隨往,她因認得從前住的那間,就與尼姑講了;二人來到那房,推門進入,尼姑又去找了蚊香來點,這才離去:「有怎樣事情,且隨時來說!」

  貞觀謝過那尼姑,這才撿出換洗衣物,又來到小石室洗身,隨後滌衣,用齋,到身閑下來,已是七點鐘!

  在這樣的清淨所在,她所害怕的,也就是眼前面對自己的時刻。

  大信走了二年了;二年之中,貞觀曾經奢想過他會與自己連絡。冬天輪著夏天,秋天換過春天,貞觀一日等過一日,她終究沒再接到大信的一字、一紙——

  ……

  一場寂寞憑誰訴;
  算前言,總輕負。

  要是從前念著這樣的句子,貞觀真的只會是流淚;然而她今生所可能有的折轉與委屈,在這場情劫裡,早已消耗殆盡;她知道大信在澄清他自己,不止是他,他們都是心水混濁時,就不再跨出一步的,然而,這中間的過程,會是多少呢?

  貞觀終於掩了房門出來,她要再去教字的地方聽經文,她真的必須好起來才行!

  讀課的所在,如今改在西牆大院;大抵去的人日多,舊有的位置不夠!貞觀尋著燈火找來;入夜的山中,有一種說她不出的悄靜,更顯得寺內的更漏沉沉。

  她到時,才知課已經開始,原來連時間都有變動;貞觀夾腳進去,待她定心下來;耳內聽到的第一句是:「貪苦,嗔苦,癡更苦!」

  像是網兒撈著魚只,貞觀內心一下子的實在起來:

  「世間無有委屈事,人縱不知天心知。」
  「抱屈心生蟲,做人不抱屈。」
  「性乃是命地,命不好是性不好。」
  「心是子孫田,子孫不好是心不好。」
  「只知有今生,不知有來生,叫做斷見。」
  「聞至道而不悟,至昧至愚。」
  ……

  連著二個日夜,貞觀將所讀逐一思想,然而她的心印還是浮沉!

  到第三日黃昏,她坐身在從前與銀蟾一起的石上,看著殿后的偈語,心中更是窄迫起來。

  怎麼會是這樣呢?!她變得只是想離開這裡;貞觀走回禪房,登時收了衣物,且將表嫂託付的包袱寄了尼姑;那尼姑問道:「如何就要走了呢?」

  「我來之前,沒說要多住,這樣家中要掛念的!」

  「如此情事,貧尼也就不留施主;這衣衫自會交予素雲姑,施主釋念。」

  貞觀道謝再三,趁著日落風涼,一人走出寺中;這裡到山下,還得四、五十分的腳程,她想:就這樣走下去吧,反正山風甚涼!她可以坐那六點半的客運車子。

  走著,走著,她忽地明白剛才的心為何焦躁,原來今天是銀丹表妹欲回家鄉的日子;伊十天前才從日本飛臺北,今天將跟著大舅夫婦回鄉裡;而她二姨亦將于明日動身前往美國,她惠安表哥已娶妻、生子,他實踐前言,接了寡母去住——眾人都有了著落,獨是大信……她為什麼還要念著他呢?

  天逐漸黑了;貞觀走經山路,眺著一處處的火燭,耳內忽捲入一首歌謠曲調:

  哥愛斷情妹不驚,
  有路不驚無人行;
  楓樹落葉不是死,
  等到春天還會生。
  ……

  貞觀覺得她整個人都抖顫起來,她小跑著步子,幾乎是追趕著那聲音:

  日落西山看不見,
  水流東海無回頭。

  她終於跑到一處農舍才停;歌是自此穿出,庭前有一老婦坐著乘涼:

  「阿婆——」

  貞觀這一近前,才看清楚伊的臉:正是三日前分她茶水的老婦:「阿婆……剛才那歌,是你唱的嗎?」

  「這——」

  那羞赧有若伊初做新娘……

  「女孩官,你是——」

  「阿婆,三天前我上山去廟寺,阿婆你分我一杯茶水——」

  「原來你是,你拜好佛祖了?」

  「阿婆,我是——;方才的歌,是你的唱?」

  「是——啊,你莫笑!」

  「不會,阿婆,這歌極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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