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千江有水千江月 | 上頁 下頁
五八


  §2

  山中十餘日。

  貞觀二人天天到後山摘花;山內有水流不懈,尼姑們取熟了的竹子,將它裡面的骨節打通,再鋸好相等長度,做成許多圓竹筒,然後以鉛線捆綁好,一管接一管的,自源頭處將水引回寺裡後院的幾隻大水缸。

  她們還去幫尼姑提水、澆菜;寺裡前、後,也不知種有多少菜蔬;貞觀有時手拿葫瓢,心中繞繞、轉轉,又想著這樣的一封信來:

  ——十月四日種下一包芥藍菜籽,昨天終於冒出芽來,小小怯黃的芽,顯得很瘦弱、嬌嫩;隔壁人家的蘿蔔,綠挺、茁壯的呢!頭兩天,一直不發芽,急得要命,原來是種子沒用沙土覆蓋,暴露在外面;生命成長的條件是:一黑暗,二水,三溫度,四愛……太光亮了,小生命受不了的,我對它們是亂愛一把,早晚各澆一桶水,看到種下去的種子發了芽,心裡很高興——

  晚上,她和銀蟾就去前殿聽晚課,誦經是梵文,二人當然是聽不知意,可是完後有半個小時是教書、認字的;識字的尼姑教不識的勤念。

  她們都揀最末的兩個座位,真像是書塾裡兩個寄讀生:

  「世間有百樣苦,只沒有賢人受的苦!」

  「生氣的窮,怨人的苦!」

  「賢人不生氣,生氣是戇人!」

  「有理不爭,有冤不報,有氣不生!」

  「生怎樣的性,受怎樣的苦;要想不苦先化性,性圓、性光、性明灼!」

  她大妗坐在最前座;五十多歲的婦人,那神情專注,一如童生——貞觀想起:大殿正前,有佛燈如心,心生朵朵蓮,那光和亮就是她大妗的做人;伊是真留有餘無盡的巧,還給造化;是連下輩子,也還是個漂亮人啊!

  這半個月內,她大舅連著三上關仔嶺,一次和銀山來,一次是單獨自己,最後那次和琉璃子阿妗;她大妗接待二人在禪房,也不知三人說了什麼,再出來時,貞觀看大舅和日本妗仔都紅著眼眶,倒是伊仍然不改常態;最多的情原是無情哪!

  這一晚是山中最後一晚,這一課也是最後一課;時間一直往前走,貞觀坐身長凳上,只覺留戀益深:教字的師太念著字句,底下亦和聲念起:「眾生渡盡,方證菩提;地獄未空,誓不成佛——」

  「……」

  似油抹過銅台,貞觀那心,倏地亮了起來。

  豈止的身界、萬物,豈止是世人、眾生;是連地藏王菩薩,都這樣的癡心不已!

  夜課結束,二人回禪房歇息;秋深逐漸,山上更是涼意習習。

  銀蟾攤開被,坐在一旁像嬰兒似的打著呵欠,看是貞觀不動,問道:「你要坐更啊!」

  「我還不困——」

  「你是捨不得走?」

  「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

  「是要拉你走,不是也要拉你走!」

  貞觀笑道:「要走我自己不會?你又不是流氓婆——」

  二人才躺身下來,卻聽門板響,銀蟾去開,果然是她大妗:「大妗,你還未歇困啊?」

  「唔,來看看,你們明早回去,就跟阿公和眾人講,大妗在這兒很好,叫他們免掛念——」

  「我們會——」

  伊的小髻未剪,貞觀坐在床沿看她,只覺得眼前坐的,並非佛門中人,伊仍是她塵世裡的母妗;伊有出世的曠達,有入世那種對人事的親——

  「大妗還有什麼交代的?」

  「嗯;在家……也都說了——」

  「阿姆在這兒,自己要保重!」

  「我會——」

  貞觀送伊出來時,伊閃出身,即止住貞觀不動:「外面淒冷,你莫出來;還有,大妗有句話一直未講,你年紀也不小,有時也得想想終身,不要癡心任性的,遺你母親憂愁——」

  「大妗,我知曉——」

  伊走後,貞觀躺身回床,只是無一語;銀蟾於是問道:「你怎樣?」

  「無啊!」

  她關了燈,又悄靜躺著,直聽得銀蟾的鼻息均勻,才又坐身起來;推窗見月,這樣冷涼的晚上,真的是大信說的——涼如水的夜裡:

  永夜拋人何處去,
  絕來音,香閣掩,
  眉斂,月將沉;
  爭忍不相尋,
  怨孤衾,
  換我心,為你心,
  始知相憶深。

  她到底還是落淚下來。

  〖尾聲〗

  燕子飛去,蟬聲隨起,又是暑熱逼人的天氣——貞觀這是三上碧雲寺;前兩回都有伴,走的亦是前山大路,如今單人獨行,樂得在三岔路時,找了小路上來,也算是別有滋味。

  她大妗來此年餘,只回去那麼一次,是她外公病重時候,此外再無下過山。連銀安、銀定娶妻,她都不曾回轉家門。

  貞觀這次受的銀山嫂之托,替她送的幾件夏日衣物,本來銀山妻子是準備做好後,親自與婆婆送來,誰知三個孩子纏身,一家主婦,也不是說出門即可出得的。

  銀蟾原先也說好要她來,誰知兩天前在浴室跌一跤,到現在還拽了筋,走路都不便利;貞觀心想:反正去去就回,頂多過它一夜——也就自己來了。

  路上有男童在捕蟬仔,有爬上樹的,有在下頭拿著小網撲的;她一好奇,走近前來佇立觀看。

  眼前的兩個,一大一小,像是兄弟;做哥哥的正捕著一隻,將它放進塑膠袋貯著,由那做弟弟的抓在手裡。小弟弟大概怕蟬飛走,只將那袋子捏著死牢牢;貞觀於是與他說道:「小弟,你不行把袋子捏太緊,不然沒空氣,蟬只會悶死!」

  那做弟弟的才六歲左右,不很識人,看看貞觀,又看自己兄長,正是沒主意。

  「對啊,你怎麼這樣拿!這樣它就不活了,我們不是白抓嗎?」

  那做哥哥的,約是十一、二歲,穿的國小運動衫。他一面說,一面拿過塑膠袋來,做了示範動作,再教他的弟弟照著方式拿;貞觀看他一臉紅潤,問他道:「你捉這個,要怎樣呢?」

  孩子揮著手臂,拭一下汗,說是:「放著家裡聽啊,蟬的聲音極好聽——還有,他吵著要我抓啊!」

  他才說完,一下又向前跑兩步,手中舉的長竹竿,竹竿尾綁著細網:「哇,又一隻了!嘻——」

  「哥哥,它是公的嗎?還是母的!」

  「公的!公的!」

  「那袋子的這只就有伴了,哥哥,它們會生小只的蟬嗎?」

  「我——我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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