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千江有水千江月 | 上頁 下頁 |
五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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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人與自己,是怎麼分的?她真要只是坐著看嗎?寧可他枉屈她,也不要她未對他盡心;以後想起,再來後悔。對與錯是極明的,應該做的事都應該去做,人生只這麼筆直一次,弄錯了,再等下輩子補,還得那麼久……被曲解只是痛苦,痛苦算來算去,也只是生命的小傷;該做未做,人生卻是悔恨與不安,悔恨是連生命整個否認的,是一輩子想起,都要捶心肝—— 大信是何等明白人,他豈有錯想的……她這樣知、惜他,而他回她的答案,卻是銷金毀玉的八個字——遺憾嗎? 貞觀問著自己,那眼淚就似決堤…… 今天走到這個地步來,生命中的一切,都註定是要遺憾的了——她收拾好大信所有給她的信、物;那本她睡前都放在床頭的印譜和畢業紀念,是他冒著風雨送來的—— 大信: 我已經沒有資格保有它們了…… 才寫第一句,貞觀已是噎咽難言……她伏著桌案,半晌只是不能起。 豈止此刻、此時;她是這一生,只要回頭想著,就會疾首椎心,淚下涔涔: ——這兩本冊子還給你,可惜信已毀,無法奉還;這一輩子,我都會因此對你愧疚。 貞觀 * 撕破的那些,其實她大部分粘回來,然而她還是這樣嘔他,甚至在印譜裡寫一句: 風流雲散日, 記取黃自興。 黃是辦公室的同事,因為名字較眾人的好聽;貞觀竟用它氣他! 愛就是這樣好氣,好笑,她一陣風似的把對象寄出;以大信個性之強,以她知大信之深,這是如何的後果,她應該清楚,然而她竟是糊塗,她以為只是這麼鬧鬧就會過去—— 信寄出半個月,大信無有回音,貞觀知道他生氣,自己還是天天上龍山寺。 她這才瞭解,當年她大妗祈求天地、神明,護佑在戰火中的大舅,能得平安返來,是怎樣一副情腸;她是只要他的人無事即好,只要堂上二位老人,得以再見著兒子,卻沒有先為自身想過什麼—— 大妗沒讀過書,她們那個時候的女子,都不能好好的讀它幾本書;然而她卻這樣的知道真愛,認清真愛……比起其它的人來,大妗是多麼高啊! 農曆過年,貞觀隨著潮水般的人們返鄉,回去又回來;年假五天,貞觀從不曾過這麼苦楚的年——初六開始上班;銀蟾看她沒心魂,回來第一句話就說她: 「你想過沒有,是你不對——」 「我不對?當然是我不對!我還會對啊?」 銀蟾看了她一眼,仍舊說道: 「本來就是你不對,你那樣做,傷他多厲害!」 「……」 銀蟾見她不語,膽子更壯了,連著又說: 「大信知書達禮、磊落豪爽,你應該比我更瞭解啊!」 「……」 像是五雷劈心,貞觀一下悸動起來;她背過身去,開始拭淚:是我愧對故人,愧對大信;我竟不如銀蟾知他…… 銀蟾續聲道: 「何況,他心情正壞,那裡經得起你這一下?」 「……」 「你還是寫信與他道歉!」 「……」 「你不寫,我來寫!」 「不要——」 「為什麼?」 「沒有用,沒有用!他在惱我——」 話未完,電話響起,銀蟾去接,隨即要貞觀過去;她比了一下,小聲說道: 「是他媽媽!」 貞觀怯怯接起,叫聲: 「伯母——」 大信母親在那邊說是: 「貞觀,大信有寫信給你麼?」 貞觀搖著頭,淚已經爬出臉來,對方又問了一次,她才想起這是電話,遂說是: 「沒有——」 「唉,這個孩子——」 他母親在電話裡怪起他來:「有時還真是個孩子,從來沒磨過,才這樣不曉得想——」 貞觀以手拭淚,一邊說道: 「——可能他沒閑——快要退伍了!」 「是啊,你不說,我也沒想著,就剩百餘天,六月就回來,等回來,我再說他——」 貞觀從掛下話筒,開始盼望時光飛逝過去;她以為只要見著他的人,一切就會不同了。 〖第十七章〗 §1 六月底,貞觀從大信母親那裡,得知他回臺北;然而日曆撕過七月,從一號、二號到八號、十號……十五號都過了——貞觀忽不敢確認:自己是否留在人間,否則,二人同在臺北,他卻隔得她這麼厲害;像之間重重置的幾個山頭。 這些天,她連三餐飯都未能好好吃,更不必說睡眠了——今天這樣,也許是她的錯,她不怪他;可是十九號,再這麼四天三夜一過,他就得走了,他真要這樣一走,再不見她一面? 他一走,丟她在這樣偌大、空洞的臺北市; ——紅男綠女,到今朝,野草荒田—— 他有無想到,以後她得怎樣過日? 子夜兩點了,貞觀還輾轉床側;聽得收音機裡,正小唱著歌: 公園路月暗暝, 天邊只有幾粒星; 伴著阮,目淚滴, 不敢出聲獨看天;—— 公園邊杜鵑啼, 更深露水滴白衣, …… 叮嚀哥,要會記, 不堪—— 貞觀的眼淚,自眼角垂至鼻旁,又流到頰邊,滲過耳後去了。後脖子濕了一大片,新的眼淚又流出來——她披衣起來,其實也無涼意,就又放下了;輕悄開了房門出來,只怕吵著銀蟾;才出廊下,見天井一片光華,抬頭來看:月娘正明,瑩淨淨,光灼灼;同樣的月色,同樣立的位置,一年前,大信就站的這裡,等她浴身出來,那時候——月光下,貞觀就那樣直立著流淚,淚水洗濕她的臉,風一吹來,又逐個幹了——「你好睡不睡,站到這裡做什麼?」 也不知銀蟾起來何事;貞觀只不看她的臉,隨便應道:「裡面熱,我出來涼一下。」 銀蟾不說話,近前拉了她的手,又推又擁,將她挽入房內;一入房,兩人平坐床沿,都只是不言語;停了好久,才聽銀蟾嘆息:「熱就開電扇啊,唉,你這是何苦——」 貞觀倒靠到她的肩膀,熱淚泉湧般的哭了出來——第二天,貞觀腫著眼睛,又咳又嘔,把個銀蟾急紅了臉:「你看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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