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千江有水千江月 | 上頁 下頁 |
五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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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十月廿九日,大信請假回臺北考試;到隔天,他還打了電話約貞觀在「雙葉書廊」見面—— 貞觀那晚是灰鞋、灰襪、灰裙子,上身是紅衫翻白領,她到達門前時,大信早站在架前翻書;他背著她,白袖子微卷起,穿一件梨色燈芯絨長褲;貞觀悄立身後,看他這身上、下,心想:果然進益了—— 那天因為是他父親生日,兩人只說話到九點,大信即匆匆趕回去;他送貞觀回門口時,還與她說是「回去我就寫信來!」街燈的柔光下,立在眼前的,是大信這個誠摯男子,然而不知為什麼,貞觀的心忽變做沉冷:她預感自己會好久、好久,再不能見著他了。 往後兩個月,貞觀再無大信的任何訊息,日子如常一天天過去,她奇怪自己竟能夠從其中活過來。 從早到晚,從朔到望,那一顆心哪,就像油煎似的;以油煎比喻,並無言過,那種淩遲和折磨,真個是油煎滋味! 元旦過去十日了,大信甚至連一個字,一張紙都無…… 她再不要這般苦苦相等了;貞觀開始一張張撕去他的那些信:活了廿四年,生命中最寶貴,貯藏在至隱秘,至深處,性靈內的東西,她竟然可以撕毀。 一張下去,又是一張;人生的恒常是什麼呢?原來連最珍惜,最摯愛的東西,都可以負氣不顧了;她這樣想: 大信自然是懊悔;他人生的腳步原不是跨向她的,他只是途合,是半路上遇著的,二人再談得相契,原先的路也不能因此不走—— 愛是沒有懊悔的,有懊悔即不是真情;過了這些時了;貞觀還是年輕、負氣,她想:這一份情感,要是變做負擔,她真可以把它信手毀掉! 然而,情又是這麼簡單的事嗎?她和大信彼此互相印證了自己和對方多深…… 撕過的信,錯迭成一堆,亂在桌上成幾處小丘;她已經心酸手軟,而完好待撕的,還有三、五束…… 貞觀的眼淚,像雨點那般紛紛而下;她找來水膠與透明紙,沿著紙箋斷痕,一處一隙的,又將它補綴起來;字紙滲著淚,湛成暗黃的印子,層層、重重,半透不透—— 慘情如此,她猶是想著大信的做人;這紙箋是他自家中帶去自裁的,他說外頭的紙質粗糙。 貞觀尋了小羊皮夾織錦布的一個蚌形荷包,將餘下碎不可辨的紙紙、屑屑全收了進去。這蚌形皮包是大信從前替她拿過的,上面有他的手澤…… 人生有情淚沾臆; 江草江花豈終極。 就讓他去吧!讓他去自選;大信是世間聰明男子,他有他的看法和決定,他所堅持的,該也是她的認定吧!他一定有一個最好的方式,來處理人生中的舉凡大事。 就在這樣身心倒懸的日子裡,貞觀接獲自高雄寄出的一封陌生信: 貞觀小姐: 吾於退伍之際,受大信囑託,務必於返台之後,立即去信與你,為的是深恐貴小姐有所誤會…… 大信請假期間,因單位內失竊公物,致所有人、事,一律待查,此為公事,不必明告。 今詳情已知,唯其身體忽轉不適,故仍靜養之中,待其康復,當可返台一趟,屆時當可面告一切,惟請釋懷與寬心。 端此 即祝 安好 張瑞國 * 信初啟時,貞觀還長長吐了一口氣,等看到後來,人又焦心起來,是放了一顆心,另一顆心又懸了起來,也不知人到底生有幾顆心…… 怎樣的大病呢?那個地方,舉目無親的…… 一天過去,二天、三天、五天……貞觀是夜夜噩夢,到第六天,她再坐不住了;她終於鼓足勇氣,照著大信留下的信封袋,試撥電話與他母親;她這邊斷消息,那,家中那邊,自然也是斷音訊! 兒子有事了,做母親的還能不知嗎?這些時,自己這樣折騰、傾翻了,那,那做母親的,就更不知要怎麼過了? 這幾夜,貞觀都夢見伊焦灼的臉;或者,伊還能挺得住,因為上有七十歲的老人需要相瞞,然而私下她是怎樣受的? 再說那個老祖母;大信是劉氏的長房長孫,是伊心上的一塊肉……從小到大,伊提過多少香、燭,帶著大信幾處去燒香——貞觀想著她的小腳一邁二邁的,千古以來,那種祖母疼孫的癡心情分,都化作己身生受—— 貞觀原意是:探一下口氣,看著情形再辦,真瞞不過,就說是割盲腸開刀;只要略通一點消息,只要稍作安頓,叫那邊省去茫不知情的空牽掛,她就是對朋友盡義,對知己盡心—— 二人在電話中說了半天,最後大信母親還是決定飛去探他;去一趟也好,不去,伊不放心,她也不放心;如果不是沒名沒分的,貞觀早就三更半夜都走著去了! 這就是母性。這就是親恩,兒女出事,原來最苦的爹娘…… 貞觀掛下電話,才同時明白,孟子說的——不得乎親不可以為人,不順乎親不可以為子,原為的什麼! 事情當然是瞞著老祖母的;大信母親丟下家中一切,冒著暈機難堪,獨自飛一趟澎湖;貞觀這邊則天天上龍山寺燒香;龍山寺供的救苦救難觀世音,貞觀每每在神龕前跪下,心中祈求的,也唯有大信能得早日平安無事一念;他是祂艋舺境內的子弟,觀音菩薩要庇佑啊—— 怎知三天過去,當貞觀數算著大信母親幾時回來時,她倒先接著他的一張紙片,像一把利刃,刺進了貞觀的心: 你這樣做,我很遺憾! 那紙片,她橫拿不是,直拿不是,手只是嗖嗖的抖,眼淚刷的一下,落在上面…… 就這麼八個字,沒有稱呼,沒有具名……她沒有看錯吧?!她為他什麼都想著了,卻叫他這樣恨她;他真以為她是多事鬼,多嘴婆嗎?他真不知她的心嗎?往後五十年,當貞觀回想人生的這一切時,她如何能忍受,在大信出事之秋,自己竟只是坐視、旁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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