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千江有水千江月 | 上頁 下頁
四四


  「哥啊,小嫂——」

  眾人都有稱呼,獨獨大信沒有,匆忙中,貞觀聽見他叫阿叔,阿嬸,差些噗哧笑出。

  她大舅看看四下,又與她母、姨說是:「還以為你們會回去;那邊看不到你們,我就和她過來看看;這麼多年了,第一次能在家裡過年,心內真是興奮。」

  她母、姨二人,齊聲應道:「是啊——」

  她大舅遂從衣袋裡拿出幾個紅包,交予琉璃子阿妗分給眾人;銀蟾是早在家裡,即分了一份,剩的貞觀和她二個弟弟以及大信都有;她日本妗仔要分予她母、姨時,姊妹二個彼此笑道:「我們二個免了吧!都這麼大人還拿——」

  日本妗仔將之逐一塞入她們手中,笑說道:「大人也要拿,小人也要拿;日本人說的:不要隨便辜負人家的好意——」

  說著,只見她大舅又摸出兩對骰子,且喚阿仲道:「誰去拿碗公?阿舅做莊你們押,最好把阿舅衣袋裡的錢都贏去——」

  大碗是貞觀回廚房拿來的;這下兄妹、姊弟、舅甥和姑嫂,圍著一張大圓桌娛樂著,除夕夜這類骨肉團聚的場面,差不多家家都有,本來極其平常的,以貞觀小弟十七、八歲的年紀,念到高三了,猶得天天通車,在家的人來說,根本不能自其中感覺什麼;然而像她大舅這類經過戰亂、生死、又飄泊在外卅年的心靈來說,光是圍繞一張桌子團坐著,已經是上天莫大的恩賜了。

  幾場下來,貞觀見他不斷的吆喝著,那神情、形態,竟是十五、六歲的少年。

  大信是與阿仲和一家的,貞觀自然和銀蟾合夥,兩下都贏了錢,銀蟾忽地問她:「這骰子是誰人發明?」

  「不知道,大概又是韓信吧!所有的博局,差不多是他想出來娛樂士兵。」

  大信一旁聽著,笑說道:「不對了,獨獨這一項不是,是曹植想出來。」

  才說著,又見銀城和銀安兄弟進來;他們是來請貞觀母親與二姨:「二姑、三姑,阿嬤等你們去玩『十胡』呢!說是:牌仔舅等你們半天了!」

  姊妹兩個笑著離座而起,臨走叮了貞觀一些話;她大舅還叫琉璃子道:「你也跟水雲她們回去,阿娘愛鬧熱!」

  三人一走,貞觀和銀蟾亦換過小桌這邊來起爐灶,把位子讓給銀安他們;簿子才掀兩回,銀城已偕了大信過來:「哇,大信,貞觀供了土地婆,正在旺呢,你沒看到錢快堆到鼻尖?我們還是看看就好!」

  貞觀笑道:「是啊,你還是少來!我這裡有一本韓信的字典呢!」

  正說著,銀蟬也找來了,三人重新來掀,忽聽銀城問大通道:「你要聽貞觀小時候的故事嗎?」

  「好啊!」

  「她小時候,家裡小叔叔喂她吃飯;嗯,七粒魚丸的事你已經知道,再換一個來說——」

  貞觀已隱約看見簿頁下麵透著微紅,正是一張拾圓券,她的手舉在半空,還是不去掀,卻罵銀城道:「你的嘴不酸啊?」

  銀蟾卻笑道:「怎樣?怎樣?要說就說呀!」

  銀城笑道:「你慢高興,連你也有份!」

  這一講,眾人倒反愛聽了;銀城說道:「貞觀五歲時,不知那裡看來人家大人背小孩,回來竟去抱了枕頭,要三嬸與她綁到身背後——」

  貞觀起身要止,已是來不及,只見銀城跳開腳去,一面笑,一面說:「——銀蟾看見了,當然也要學;一時家裡上下,走來走去,都是背著枕頭權充嬰兒的小媽媽——」

  銀蟾早在前兩句,就追著銀城要捶;貞觀卻是慌忙中找不著鞋,只得原地叫道:「銀蟾,快打他,快打他!」

  從頭到尾,大信一直在旁看著,貞觀等趿了鞋,要追銀城時,回首才看清大信已笑得前俯後仰,眉目不分了。

  §3

  大信在初三那天即回臺北;貞觀則一直要住到初九才甘休。

  初七這晚,她陪坐在外婆房裡,都已經十點了,老人仍無睡意:「阿嬤,你不困嗎?」

  老人望著她和銀蟾,說是:「只再一天,你們又要走了;阿嬤就多坐一時,和你們多說幾句。」

  伊說著,牽起貞觀二人的手,往自己臉上摩著;貞觀在撫著那歲序滄桑的臉,忽地想到要問:「阿嬤,你會餓嗎?」

  老人尚未應,銀蟾以另只手推她道:「會啊會,你快去弄什麼來吃,菜櫥裡好像有麵茶。」

  老人也說:「給銀蟾這一說,我才感覺著了;就去泡了來吃也好。」

  貞觀聽說,返身去了廚房,沒多久,真端來了三碗麵茶;二碗在手,另一碗則夾在兩手臂靠攏來的縫隙裡;當下祖孫吃著點心,卻聽銀蟾道是:「只是吃嗎?好久沒聽阿嬤講故事!」

  貞觀問她道:「我再去前廳給你搬個太師椅來坐不更好?」

  銀蟾於是扮了個鬼臉;她阿嬤倒笑道:「才吃這項,也不好即時入睡,阿嬤就說個短的——寒江關樊梨花,自小老父即與她作主,訂與世交楊家為媳。可是梨花長大,看楊藩形容不揚,又是面黑如炭,其貌極陋,心中自是怨歎。等陣前見過薛丁山,心下思想:要嫁就要嫁這樣的人。為此,移山倒海,上天入地的傾翻著,薛丁山因她弒父殺兄,看她低賤,才有每娶每休,前後三遍的故事。」

  「後來呢?」

  「後來是聖旨賜婚,加上程咬金搓圓捏扁的,才正式和合;在她掛帥征西涼,大破白虎關時,逢著守將楊藩,正是舊時的無緣人;梨花下山時,手中有各式法寶,身上懷的十八般武藝,在她刀斬楊藩,人頭落地時,楊藩有血滴到她身上,怨魂乃投入梨花胎腹中,未幾樊元帥陣中產子,在金光陣裡生下個黑臉兒子,就是薛剛。」

  貞觀問道:「就是大鬧花燈那個?」

  「楊藩即是薛剛的前世業身,投胎來做她兒子,要來報冤仇;以後薛剛長大,上元夜大鬧花燈,打死殿下,驚死高宗,至使武則天下旨,將薛氏一家三百餘口,滿門抄斬——」

  這樣寒冷的夜裡,臺北的大信在做什麼呢,他或許讀書,或者刻印;他走那日,還與貞觀說下,要再刻一個「性靈所鐘,泉石激韻」的章給她。

  這樣因果相循的故事,呵呵,可惜了大信怎麼就聽它不到——第二天,各家、各戶又忙著做節禮,因為初九是天公生,即佛、道兩家所敬拜的玉皇大帝;貞觀到入晚才回家來睡,為的明日又得早起上臺北。

  交十二點過,即屬子時,也就算初九了,敬拜天公,是要愈早愈好,因為彼時,天地清明;貞觀在睡夢裡,聽得大街隱約傳來鞭炮聲,剝、剝兩響,天公生只放大炮,不點連珠炮,為的神有大小,禮有巨細;沒多久,她又聽見母親起身梳洗,走至廳前上拜天地的悉數響聲;未幾,她大弟弟亦跟著起來。

  貞觀知道:阿仲是起來給母親點鞭炮;伊的膽子極小的,看阿仲點著,還得捂著耳朵呢;從前父親在前,這樁事情自是父親做的,一個婦人,沒了男人,也就只有倚重兒子了——大信在這樣天公生的子夜裡,是否也起來幫自己母親燃點大炮的引線呢?貞觀甚至想:以後的十年、廿年,她自己亦是一家主婦,她要按阿嬤、母親身教的這些舊俗,按著年節、四季,祭奉祖先,神明;是朱子治家格言說的——祖宗雖遠,祭祀不可不誠,子孫雖愚,經書不可不讀——有那麼一天,她也得這樣摸黑起來參拜天地、眾神,她當然不敢點炮竹——貞觀多麼希望,會是像大信這等情親,又知心意的人,來予她點天公生的引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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