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千江有水千江月 | 上頁 下頁
一三


  姊妹們雖然嘴裡抗議,心內還是瞭解,銀城是為著大家好;因為阿藤嫂的行徑不足相學,而且要引以為誡。

  飯後,眾人各自有事離去,留下貞觀靜坐桌前呆想;她今日的這番感慨,實是前未曾有的。

  阿啟伯摘瓜,乃她親眼所見;今早,她突發奇想,陪著外公去巡魚塭,回來時,祖孫二人,都在門口停住了,因為後門虛掩,阿啟伯拿著菜刀,正在棚下割著——摘瓜的人,並未發覺他們,因為祖孫二個都閃到門背後。貞觀當時是真楞住了,因為在那種情況下,是前進呢?抑是後退?她不能很快作選擇——然而這種遲疑也只有幾秒鐘,她一下就被外公拉到門後,正是屏息靜氣時,老人家又帶了她拐出小巷口,走到前街來。

  貞觀人到了大路上,心下才逐漸明白:外公躲那人的心,竟比那摘瓜的人所做的遮遮掩掩更甚!

  貞觀自以為懂得了外公包容的心意:他怕阿啟伯當下撞見自己的那種難堪。

  可是,除此之外,他應該還有另一層深意,是她尚未懂過來的;因為老人家說過:他們那一輩份的人,乃是——窮死不做賊,屈死不告狀。

  祖、孫二人,從前門回家以後,阿啟伯早已走了;貞觀臨回「伸手仔」時,外公停腳問她道:「你還在想那件事?」

  「嗯,阿公——」

  「莫再想了!也沒有什麼想不通;他其實沒錯,你應該可以想過來。」

  「……」

  「還有——記住!以後不可與任何人提起——」

  「我知道——阿公。」

  ——當時她的頭點得毫無主張;但是此刻,貞觀重想後巷路婦人告密的嘴臉,與外公告誡自己時的神情,她忽地懂得了在世為人的另一層意思來……

  貞觀坐正身子,將桌前與書本並排的日記抽出,她要把這些都留記下來。

  貪當然不好,而貧的本身沒有錯;外公的不以阿啟伯為不是,除了哀矜之外,是他知道他沒有——家中十口,有菜就沒飯,有飯就沒菜;曬鹽的人靠天吃飯,落雨時,心也跟著浸在苦水裡……

  她是應該記下,往後不論自己做了母親、祖母,她都要照這樣,把它說給世世代代的兒孫去聽,讓他們知道:先人的處世與行事是怎樣寬闊餘裕!

  也就在同時,貞觀想起《史記·周本紀》裡的一行文字:「守以敦篤,奉以忠信,奕世載德,不忝前人。」

  〖第六章〗

  §1

  這一夜裡,說也奇怪,貞觀盡夢見她父親;他穿的洋服、西褲,一如平時的模樣,不同的是他的人無聲無息,不講半句話。

  貞觀正要開口喊他,猛然一下,人被撞醒了;她傾身坐起,看到身旁的銀蟾,倒才想起來:昨晚臨睡,銀蟾忽出主意,想要變個不同平日的點心來吃,於是找著灶下幾條番薯,悉數弄成細簽,將它煮成清湯。

  那湯無摻半粒米,且是山裡人家新挖上市的,其清甜、純美……銀蟾給她端來一碗還不夠,貞觀連連吃了兩大碗。

  兩人因吃到大半夜,銀蟾乾脆不回房了;貞觀為了這些時難得見著她的人,倒是懷念從前的同榻而眠,二人便真擠著睡了。

  姊妹之中,獨獨銀蟾的睡相是出名的,她們私下都喊她金龜仔,是說睡到半夜,會像金龜打轉一樣,來個大轉換:頭移到下處,兩隻腳變成在枕頭邊了。

  貞觀看一看鬧鐘,分針已指著五點半,今天連雞叫都未聽見。

  明天就要考試了,要睡今兒就睡他個日上三竿吧!

  當她理好枕頭,翻身欲躺時,倏而有那麼一記聲音,又沉重又飄忽的繞過耳邊,一路迤邐而去——貞觀差些爬起來,沖至門前,開了門閂追出去看個真實、究竟——然而,她直坐著床沿不動;人還是渾睡狀態,心卻是醒的。那聲音在清冷的黎明裡,有若冰涼、輕快的兩把利刀,對著人心尖處劃過去——心破了,心成為兩半;是誰吹這樣的簫聲?

  她伸手去推銀蟾:「你起來聽——這聲音這樣好——」

  銀蟾今兒到是兩下手即醒;她惺忪著雙眼,坐起來應道:「是閹豬的呀!看你大驚小怪——」

  說完,隨即躺下再睡;貞觀一想,自己果然好笑,這聲音可不是自小聽的!怎麼如今變得新奇起來?

  這一明澈,貞觀是再無睡意,正準備下床開燈的同時,房門突然呼呼大響:「誰人?」

  從她懂事起,家中,這邊,還不曾有人敲門落此重勢——「是我——貞觀——」

  「來了——」

  貞觀系好衣裙,趕到門邊開門,她三妗的人一下閃身進來;「三妗——」

  「……」

  剛才,她還來不及開燈,此時,在黎明初曉的「伸手仔」裡,門、窗所能引進的一點晨光中,貞觀看見她這個平素」未打扮,不見公婆」,扮相最是整齊的三妗,竟然頭不梳,臉未洗。

  「三——」

  「即刻換身赤色衣衫,你三舅在外面等你,手腳輕快點,車要開了——」

  整串話,貞觀無一句聽懂,亦只得忙亂中換了件白衫,她三妗已經出去將面巾弄濕回來,給她擦臉。

  「不用問了,我也不會講——」

  貞觀這才看到她的紅眼眶:「到底——」

  「趕緊啊!到門口就知道了!你阿舅一路會與你講;我和銀月她們隨後就來!」

  貞觀從後落一直走到前厝,見的都是一家忙亂的情形。

  是怎樣天大地大的事呢?

  大門口停了七、八輛車,有鹽場的,有分局的,或大或小;二妗、四舅一些人紛紛坐上,車亦先後開出——與貞觀同車的,是她三舅;舅甥二個靜坐了一程路,竟然無發一言……

  貞觀知道:自己這樣遲遲未敢開口的,是她不願將答案求證出來;她的手試著輕放膝上,努力使自己一如平常。

  當她的手滑過裙袋,指頭抵觸著裡面的微凸;她於是伸手進去將之掏出——是條純白起紅點的手巾,在剛才的匆忙中,她三妗甚至不忘記塞給她這項……

  在這一刻時,她摸著了手巾,也知得自己的命運。

  貞觀忍不住將它捂口,咽咽哭起。

  三舅的手,一搭一搭的拍著她:「貞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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