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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第五章〗

  §1

  貞觀是每晚十點熄燈,睡到五更天,聽見後院第一聲雞啼,就又揉眼起來;如此煞有其事,倒也過了半個餘月。

  怎知昨晚貪看《小鹿斑比》的漫畫,直延過十二點還不睡;因此今晨雞唱時,她人在床鋪,竟像壞了的機器,動彈不得。

  直挨到雞唱三巡,貞觀強睜眼來看,已經五點鐘了,再不起,天就亮了!

  她抓了面巾,只得出來捧水洗臉;平日起身時,天上都還看得到星辰和月光。

  今兒可是真晚了,東邊天際已是魚肚子那種白,雖說還有月娘和星宿,然而比襯之下,竟只是白霧霧的一張剪紙。

  灶下那邊微微有燈火和水聲,銀城的新娘自然已經起來洗米煮飯。

  貞觀繞到後院,只見後門開著;連外公、阿舅等人,都已巡魚塭,看海去了。

  她驀然想起:多少年前所見,魚塭在清晨新霧搭罩下的那幅情景。

  貞觀閃出門就走,她還要再去看呢!

  「阿姑——」

  新娘不知幾時來到,伊追至門邊,叫貞觀道:「粥已經煮好了,阿姑吃一碗再去!」

  貞觀停步笑說道:「阿嫂幫我盛一碗給它涼著,我轉一下,隨時就回來。」

  沿著後門的小路直走,是一家煮仙草賣的大批發商。一個夏天,他們可以賣出三、四千桶仙草;貞觀每次走經過,遠遠就要聞到那股熱烘烘,煮仙草的氣息。

  一過仙草人家的前門,即踏上了往後港灣的小路;那戶人家把燒過的粗糠、稻仔殼,堆在門外巷口,積得小山一樣::兩個黑衣老阿婆正在清洗尿桶,一面說話不止。

  貞觀本來人已走經過她們了,然而她忽地心生奇想,又倒轉回來;且先聽聽這大清早的晨間新聞:「說是半夜拿了他爹娘一百多個龍銀,不知要去那裡呢?」

  「真真烏魚斬頭!烏魚斬塊!才十七歲,這樣粗心膽大!」

  「是啊!毛箭未發,就已經酒啦,婊啦,你還記得去年冬嗎?和王家那個女兒,雙雙在豬欄的稻草堆裡,被冬防巡邏的人發現。」

  「夭壽仔,夭壽仔!」

  「如今又粘著施家的,也是有身了;唉,古人說的不錯;和好人做夥,有布堪纏,和壞人做堆,有子可生……」

  「夭壽仔,夭壽死囝仔,路旁屍,蓋畚箕仔,卷草席,教壞囝仔大小,死無人哭!」

  ……

  貞觀怏怏的走開;原以為有什麼傳奇大事呢,聽了半天,卻是自己三叔公家的。

  三叔公有兩個兒子,二老一向偏疼小兒子,小媳婦,誰知那個小表妗,好爭、抗上,說是入門不久,即吵著分家。

  搬出去這些年,別的消息沒有,倒是不時聽見她為兒女之事氣惱。

  她生的三女一男,那個寶貝平惠,從小不聽話,惹事端,小表妗為他,這些年真的氣出一身病來——好好的一片心情,一下全被攪散了;貞觀覺得無趣,只好循著小路回來。

  伸手仔的桌上並無盛著等涼的粥;貞觀待要找到飯廳,倒碰見銀蟾自裡面吃飽出來。

  「免找了,粥老早冷了,阿嫂叫我先吃!」

  貞觀笑她道:「天落紅雨了,你今日才這樣早起!」

  銀蟾笑道:「沒辦法,天未光,狗未吠,就被吵醒了;平惠不知拿了家裡什麼,小阿嬸追著他要打,母子兩人從叔公家又鬧過這邊來——」

  話未說完,前厝忽地傳來怒駡聲,貞觀聽出正是小表妗的聲嗓:「我這條命,若不給你收去,你也是不甘願,夭壽的,外海沒蓋仔,你不會去跳啊!」

  眾人合聲勸道:「差已差了,錯也錯盡;你現在就是將他打死,也無用啊!」

  小表妗哭起來表白道:「我也不是沒管教;我是:打死心不舍,打疼他不懼!」

  鬧了半天,平惠終於被他父親押回去,她外婆卻獨留小表妗下來:「你到我房裡坐一下,姆婆有話與你講。」

  貞觀跟在一旁牽她阿嬤,三人進到內房,她阿嬤又叫她道:「你去灶下看有什麼吃的弄來,半夜鬧到天明,你阿妗大概還未吃呢!」

  小表妗眼眶一紅:「姆婆,我那裡還吞得下?」

  當貞觀從廚房捧來食物,再回轉房內時,只見她小表妗坐在床沿,正怨歎自身的遭遇:「前世我不知做什麼殺人放火的事,今生出了這個討債物來算帳!」

  貞觀靜默替伊盛了粥,又端到面前來;只聽她阿嬤勸道:「阿綢,古早人說:惡妻逆子,無法可治——」

  話未完,小表妗直漓漓的兩行淚,倏的掛下來。

  貞觀想:伊大概是又羞又愧,雖然阿嬤的本意不是說伊,然而明擺在眼前的,小表妗自己不就是個活生生的惡妻嗎?她支使男人分家財,散門戶,拋父母,丟兄弟;不僅自廢為人媳晨昏之禮,又隔間人家骨肉恩義。

  為什麼說——惡妻逆子,無法可治?

  一個人再怎樣精明,歷練,出將入相,管得社稷大事,若遇上惡妻逆子,亦不能如何了,因為伊們與自身相關,這難就難在割捨不下,難在無法將伊們與自己真正分開——她阿嬤見狀說道:「姆婆不是有意說你,你也是巧性的人,姆婆今天勸人勸到底,乾脆壞話講個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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