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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你們是強盜了嗎?」梅寶便第一個高喊起來。韓家父女倆也忙著向四周張望,想找一個巡捕來幫忙,無奈這時候四面竟不見有一個巡捕的影子,所有過路的人,又十有九怕事,不敢冒冒失失地走上來詢問。

  正鬧得很混亂的當兒,路邊一條小弄堂裡突然走出了一個衣衫襤褸的叫化,他只向那一堆人定睛一望,便出其不意地沖了過來,用一隻要飯的鐵罐覷正了拉住梅寶的人擲去,一下正好擲在那小胖子的腦袋上,當其餘幾個人還不曾望清楚這是一件什麼法寶以前,那叫化已舞動一根竹竿,向他們劈面打來了。

  全虧有了這一支救兵,老韓才能死命推開了一個和他扭打的人,帶著他女兒和梅寶一起逃出去。

  他們這麼一走,那小李和他的同黨,便把心裡的怨毒一齊移到了那叫化子身上去,尤其是那個小胖子,已給那叫化所擲過來的鐵罐把腦袋也砸破了。

  「打死這個臭賊!他媽的!幹你什麼事?」

  「打死他!臭叫化!……」

  梅寶們逃出重圍以後,還可以聽到那四五個流氓在攢毆那叫化的聲音。

  「這就是我父親周濟過他兩塊錢的人哪!想不到他真有良心!」梅寶一路奔,一路很感動地說。

  「可是這個吸白麵的鴉片鬼的性命恐怕要保不住了!」韓老頭兒收住了腳步,氣咻咻地說,同時還回過頭去向來路上望了一望。

  梅寶和韓家姑娘的臉上,不由一齊透出了怪難受的神氣來。

  【18.歸宿】

  秋海棠獨自躺在一張很零亂的小榻上,在一盞十六燭光的燈泡所發出來的昏黃的光芒下,睜開著一雙怪疲倦的眸子,望著那扇半開半掩的小門,一心在等候梅寶回來。

  打上個月底起,他心裡就有許多話想告訴梅寶,想問梅寶,但他卻一句也沒有說,一句也沒有問,一大半的原因,固然是由於他的精神不濟,沒有氣力多說話,而其餘的一半原因,則是他自己不願意說。

  他想告訴梅寶的是自己的病情。梅寶希望他在一個月裡就能好起來,這一點他自己很清楚地知道是不可能的,因為那個西醫所替他打的葡萄糖和鈣質,僅僅只能使他的肺部不致迅速潰爛,同時稍稍刺激食欲而已。他的寒熱根本沒有退下去。咯血也不曾停止,只是每次咯出來的血,秋海棠都吐在一張張的碎紙裡,捏成一團,丟往床下去,每晚在梅寶出去以後,他才假說是吐的痰,請韓家那位姑娘替他掃出去,因此梅寶一直沒有知道,總以為他的咯血已經止住了。同時秋海棠的失眠症也從病後起格外加重,往往一日夜二十四小時裡,睡不到兩個鐘頭,這一點他自己也知道是足以致命的大患,然而他從沒有跟梅寶說過,並且永遠不預備說。

  至於他想詢問梅寶的是什麼呢?第一是這十數天來的生意何以如此好,梅寶往往在八九點鐘才跟韓老頭兒出去,不到十點半鐘便已匆匆趕回了,問她唱到多少錢,卻每天總是三十四十,這種情形實在很反常。秋海棠是一個患肺病的人,心裡永遠很清明,當然要覺得詫異起來。第二是最近幾天來,他偷看梅寶的神情雖然似乎很興奮,但突然又借了一個推託,在每晚出去的時候,硬生生地把韓家姑娘拉了同走,而讓韓老太太上樓來照看自己。這兩點都同樣地使他很困惑。可是他向來知道梅寶的性格,這些錢絕對不會是打歪裡來的,而梅寶拉著韓家姑娘一起出去,也必然有著她的理由,所以他還是忍耐著不問。

  但晃眼又過了六七天,這兩個疑團還是不曾打破,梅寶自己既沒有說明,韓老頭兒的話又非常模糊,這就使他覺得不能再忍耐了,而且他自己很清楚地知道天氣越熱,氣喘得越厲害,精神已一天不似一天,假使不快一些問個明白,也許他要沒有機會知道了!

  因此有一天下午,他故意把梅寶打發到遠在西區靜安寺附近的一家書鋪裡去,詢問上個月委託他們代替賣出的一冊「臉譜」,有了主顧沒有。待梅寶走後,他就立刻要求韓家姑娘去請她的爸爸來。

  他讓韓老頭兒坐在自己的床沿上,伸出一隻瘦得像雞爪似的右手,握住了韓老頭兒的手,毫不隱諱地告訴了他自己心裡所懷著的兩個疑點,並且請求他解釋。韓老頭兒先打了一個哈哈,馬上笑容滿面地向他作了一個揖。

  「提起這件事,我先得向老兄道一個喜!」他這麼一說,秋海棠弄得更莫名其妙了。但韓家姑娘卻已站在門邊,隨著她父親格格地大笑起來。

  「這是……是什麼……意……意思啊?」秋海棠差一些就要當他父女倆在那裡發瘋了。

  「吳兄,你所不明白的兩件事實在就是一件事。」韓老頭子斂住了笑容,很正經地說,「本來,照小弟的意思,原是早想告訴你了,多為梅寶姑娘怕你知道了要猜到別的地方去,所以咱們一直沒有說。」

  「到……到底……是什麼……事……呢?」秋海棠的心跳得加快了一倍,擔憂他們所說的不是一件好事。

  「其實說穿了,我想你也決不會疑心的。」韓老頭兒竭力壓低了聲音,裝得很平淡說,「你可記得那一天,在壽榮華川菜館九號裡聽咱們唱一段戲就付十塊錢,後來又帶著兩個朋友上八號裡來給咱們勸架的那個年輕人嗎?」

  秋海棠閉著眼,想了一會。

  「不……不大……清楚……了。」

  「那倒真是一個很至誠的小夥子!」韓老頭兒把一個禿了頂的腦袋連連點了幾下。「在上海,委實不大多見……」

  「究竟……」秋海棠已經很不耐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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