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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好兄弟,忙什麼!我也是吃了三十多年老米飯的人,隨便怎樣沒腦子,也決不肯再給你留下什麼禍根。」說著,他又用手向對街一指。「你瞧,孟家的小倆口子這幾天來對你怎麼樣?心也就可以放下了!老實說,這件事動手的時候,雖有三個北河鎮的潑皮幫著我幹,可是為了什麼要搶人,所搶的又是誰,他們都不知道;一到廟裡,我就給了一個人十塊錢,把他們打發走了。跟著,我又學張翼德張三太爺的樣,親自把林生鬆綁,一面還跟他賠禮,後來在那廟裡住了十多天,哪一天不用好肉好酒管待?時常還把你的苦處,和那尚老二做事的不照規矩,解說給他聽,連他也口口聲聲地說一切都是尚老二的不對。往後他要是再跟你記仇,這小子也不像個人了!」

  這一長篇的說明,果然很有效地除去了秋海棠一大半的心事。

  「爸爸,真的,在我跟孟老掌櫃的起身的時候,就是那個尚老二的神氣也比先前好得多了!」湊玉昆在燃旺一支香煙的時候,梅寶終於忍不住插進了幾句話來。

  「這又為什麼啊?」秋海棠的不明白倒是一點不假的,他覺得事情委實太蹊蹺了。

  「這就是我做二哥的給你辦事不肯有一些含糊的好處!」他把一支捲煙夾在右手的指縫裡,透著相當得意的神氣說,「尚老二之所以敢那樣胡來,無非為了兩件事:第一,因為他窮,一個人窮透了頂,就免不得要想盡方法弄錢;第二,他只知道你也是一個吃過戲飯的人,卻不知道咱們是玉振班的學生。憑咱們玉振班那麼許多的師兄弟,他能對付得了嗎?所以,老孟動身的一天,我就立刻瞄著你寫了一封信給唐振祥——就是咱們下一寇里唱老生唱得挺紅的一個,教他派人去找到尚老二,先送兩百塊錢給他,一面老實告訴他梅寶的老子是誰,教他別讓脂油蒙了心,往後到處不能吃飯!小唐當日也曾受過我的好處,而且跟你也一起搭過幾次班,接到了信還有不盡心辦的嗎?我一瞧梅寶跟小狗子回來,便知道尚老二那邊已沒有事了。不然,單讓孟老頭兒一個人去,事情能了得那樣快嗎?」

  聽了他這一節話,真使秋海棠感激得不知怎樣才好。

  「二哥,你的恩典梅寶將來是一定要報答的!」他把兩條手交叉在胸前,原想給玉昆作揖,轉念一想,卻又覺得自己人不該太生分,也許作了這個揖,玉昆反要不快,便忙著止住了。

  玉昆把手裡的一個煙尾像飛鏢似的打秋海棠的頭上丟過去,嗤的一聲,正好掉在痰盂裡。

  「這話是多說的!」他把身上披的一件夏布短褂的衣袖拉起來,在臉上抹了一陣。「你們父女倆總算已團圓了,我在這兒也住得膩了。張老六,你把我的幾件破衣服包一包,咱們冬天再見吧!」

  秋海棠梅寶和小狗子弟兄兩個,雖然都不肯讓他走得這樣匆忙,但玉昆是天生的一個怪物,說走就走,說住就住,誰也留不了他。

  「這些客套也是多餘的!」他不但拒絕了他們的挽留,而且還堅持著不要一個人送他出村。「只望你們太太平平地住在這裡,不管什麼時候,我都可以來的。誰要你們像唱《連環套》那樣地排隊相送啊?」

  秋海棠的一家便只得笑著把他送出大門,呆呆地望到他那矮小的身影,在淡黃色的夕陽光裡慢慢地消失掉。

  當晚,玉昆的話果然又應驗了,孟家父子倆特地走進來,跟秋海棠一塊聊天;孟大嫂還把涼透了的酸梅湯端過四碗來,請他們喝。大家少不得又說了許多互相安慰、互相道謝的話。事實上,秋海棠固然怕招怨家,免得在樟樹屯住不下去,孟老掌櫃的也何嘗不是如此?所謂「安土重遷」,這是咱們中國老百姓的本性,簡直很少有例外的。

  然而這件事結束了不到兩個月,一聲炮響,整個華北陷入了騷亂的狀態,無論秋海棠和孟老掌櫃一家怎樣的不願意離開樟樹屯,終於也無法安居了。

  這一天早上,平靜的空氣中突然傳來了一陣陣悶雷似的炮聲,原野的上空,不時可以看見一架架飛機,像蒼鷹似的掠過,很有力地證實了幾天前城裡傳來的消息:「滄州已經失守了。」

  「梅寶,你聽!人家的傢伙總比咱們中國好!」孟家的小內掌櫃昂著一張多肉的臉,朝東北方面望著,用一種愚蠢得教人發笑的神氣說,「前幾年我還在娘家的時候,有一次關外那個紅鬍子的頭兒叫什麼張作霖的跟咱們這邊的吳佩孚打仗,炮也開了不知多少,哪裡有這樣響得天搖地動的?看來咱們中國馬上……」

  梅寶和秋海棠都站在孟家的鋪子外面,很不安地望著打昨夜起,就在街上不斷地走過的許多從任丘一帶逃下來的難民,對於孟大嫂的話,誰也懶得理睬。

  大約在六七點鐘的時候,大路上像潮水似的擁來了六七百名戰士,雖然他們都是才從前線上調來的,精神卻很振作,紀律也非常的好,進了村,先由一個軍官找到李村長家去,其餘的人和輜重都歇在村外,誰也不敢走動一步。

  「這一定是馮玉祥的軍隊。」梅寶悄悄地告訴她父親說。

  「你怎麼會知道的?」問話的是小狗子。

  「我在學堂裡早聽先生說過了。」

  小狗子和秋海棠都還不很深信,後來那個軍官和李村長商定了借宿的辦法之後,有七名士兵便住到了他們家來,秋海棠跟他們一寒暄,果然是馮玉祥指揮的二十九軍的部下。

  梅寶很上勁地幫著小狗子煮了一大鍋小米粥,和一籠棒子麵做的大餑餑,捧出來款待他們的佳客。

  「真對不起,明兒咱們一起付錢!」一個掛著排長符號的中年人很溫和地說。

  「這算得怎麼?你們當軍人的難道還不能受我們這一些敬意嗎?」梅寶堆著一臉的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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