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秋海棠 | 上頁 下頁 |
五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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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寶,你怎麼隔了十幾年不來看我一次?」媽紅著眼圈兒問。 她似乎是知道她媽住的地方的,給她這麼一問,心裡便覺得很不好意思。 突然她瞧見牆上掛的鏡框下面,好像還吊著一隻胡琴。 「媽,別生氣,我現在已經學會唱戲了!」她伏在媽的膝蓋上說,「只要我將來能夠紅起來,你和爸爸兩個人一世也吃不盡了!」 「唱戲,你還會唱戲嗎?」媽顯著很不信的神氣問。 就在這時候,她的師傅尚老二已很湊趣地走進來了,連梅寶也不知道他是打哪裡來的。尚老二的臉上,照例堆著一種很特別的笑容,他和梅寶的媽似乎也是相識的,一進來便向她招呼著,然後立刻就打壁上取下那把胡琴來,咿咿哇哇地拉了一段反二黃的過門。 「媽,你還不信嗎?我這就馬上唱一段給你聽!」梅寶興奮得了不得地說。 媽並不說什麼,只笑著點點頭。 「我……這裡,假意兒,懶睜杏眼……」梅寶便使足了勁,就在炕上高唱起來。「搖搖擺,擺擺搖,扭捏向前。我只得……」 唱不了三四句,便把對面那張榻上的秋海棠驚醒了。 才驚醒的時候,他還不知道唱戲的人就在屋子裡,還道是玉昆喝醉了酒,在外面亂嚷,後來定了一定神,才發覺唱戲的竟是梅寶。 「幹什麼啊?梅寶!」他喝問了一聲,便從炕上跳了起來。 「……紅羅帳倒鳳顛鸞……」梅寶卻並沒有醒,居然還在鸞字上耍了一個長腔。 這一下可把秋海棠激得怒火沖天了,因為他自己是一個內行,學了幾天的人和學了幾個月的人唱出來的戲,當然一聽就可以分辨出來。 「這孩子真可惡!原來並沒有去念書,不知道躲在什麼地方學了幾個月的戲。」他忘記了寒冷,呆呆地站在梅寶睡的那張炕的前面,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怪不得連分數單也沒有。」 他正想伸手把他的女兒打棉被裡揪起來的時候,梅寶的歌聲卻突然停止了,只在臉上透出了很興奮的笑容,閉著眼睛,輕輕地說: 「媽,你聽我唱得好不好?」 秋海棠的手不覺就軟了下去。 「師傅說,至多再學一年就可以上臺了。」她還是不停地呢喃著。「媽,上了台,第一個月拿到的錢,我就分一半給你,一半給爸爸……」 秋海棠呆呆地看著他那正在做夢的女兒,不知道自己應該怎樣才好;在冬夜裡,混身只穿了一套大布衫褲,也一點不覺得冷。 「媽,再唱一段三娘教子好不好?」梅寶的右手,從棉被裡伸出來,做了一個喝茶的姿勢,接著果然又唱起來了。 「王春娥,聽一言,喜從天降。原來是,我老爺,轉回家鄉。人人說,我夫君,開封命喪。那有個,人死後,他又能夠還鄉?莫不是,……」 秋海棠慢慢地退回自己的炕上去坐著,怒火是完全消失了,反側著臉,靜靜地聽完了梅寶的一大段南梆子。 「可惜字眼和耍腔都不對!」他連連搖著頭說。 【12.意外風波】 「像你這種膿包,跟你做朋友簡直倒楣!」劉禿子把右腿蹺在一條板凳上,敞開了一件羊皮大褂的上襟,倒豎著兩條漆黑的濃眉,聲色俱厲地說,差不多就想撲上去跟尚老二打架。 尚老二是才從樟樹屯回來,坐在劉禿子所讓給他的一間不到兩丈大見方的臥房裡,神氣顯得非常沮喪。 「寫的字據可以不算,那麼什麼東西才好作準呢?」劉禿子亡命似的接連喊了幾句,不覺把一張上銳下豐的倒圓臉也漲得通紅了;一條又胖又矮的身軀上,裝著這麼一張豬肝色的圓臉,要是人從七八步以外望過去,真像一個已經熟透了的南瓜! 他瞧尚老二還是沉默著不說話,自己的氣便越發往上升起來了。 「他是個什麼東西,難道連理也不講嗎!」在舞臺上劉禿子是一個大花臉,到了私底下,他也一直歡喜賣弄他那一條粗嗓子。 「不管他十年前是一個紅角兒也罷,是一個跑龍套也罷,只要他的女兒跟你磕頭過,學過戲,他自己就管不著!再說字據也寫定了,他憑什麼能夠反悔啊?這樣的事,真虧你還忍得住!他媽的,惹得老子動起手來,不打死他也得教他躺上三年兩載……」 「老兄弟,別這樣毛包脾氣的,你還沒有聽我說到下文咧!」尚老二這才抬起頭來,有氣無力地說。 「下文?還有什麼下文啊!」劉禿子惡狠狠地瞧定著對方問,真像他是在跟尚老二生氣一樣。 但尚老二卻是一個天生的慢性人,什麼事情都急不來,在未說下文以前,還得先抽出一支老刀牌來,慢條斯理地擱在大指甲上舂上一陣然後才彎著腰,慢慢地走到一張小桌子邊去,取起一盒火柴來擦火。 劉禿子目不轉睛地望著他,急得心火直冒;那條翹在板凳上的右腿,放了下來又蹺上去,蹺了上去又放下來,倒像是在哪裡練工。 「你末了究竟是……」他終於忍不住向尚老二催問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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