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秋海棠 | 上頁 下頁 |
三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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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哪兒?」到了大門口,因為要套車子,玉昆才想到應該先問一問清楚。 「陸軍監獄。」趙四顯然已經去過幾次了。 袁紹文這一次被判十六個月,在別人固然都覺得很詫異,可是他自己的心裡,卻是最明白不過的,幸而他還是一個現役軍人,而且袁寶藩也並不真想替季兆雄報仇,只是怪他不該太偏向秋海棠,為了他竟不惜把自己的馬弁殺死,所以要他多少受一些折磨。但紹文畢竟已是一個旅長的身份,犯的又不是什麼大罪,因此行動雖然失了自由,但起居卻還相當舒適,根本並不坐牢,只和典獄長做個淘伴而已;同時袁寶藩在表面上也不願做得太顯,依舊天天打發家裡人送菜送飯地來侍候他。 趙四引著玉昆一進陸軍監獄,便毫不費事地在一間會客室裡和紹文見面了。 「七爺,這一次真累了你了!」玉昆先搶在頭裡說,可是心上不免覺得有些奇怪,他想這個樣子哪裡還像坐牢的犯人啊? 紹文懶洋洋地躺在一張籐椅上。 「別人特意要我這樣休息休息,還有什麼累不累呢?」他這麼一說,玉昆心裡就明白了。「你才從天津來嗎?玉琴的傷口怎麼樣啦?」 「快好了,」玉昆說:「他心裡覺得很過意不去。」紹文苦笑了一笑。 「我才對他過意不去咧!他要我辦的事,什麼也沒有替他辦好……」 「七爺,銀行裡的事可有什麼消息嗎?」趙四突然插嘴著問。 「這個倒不成問題,我的朋友才有電話來,告訴我明後天他們就可以把摺子補給你了。」接著,他又回頭去向玉昆說,「你來了很好,快幫著趙四把他家裡的事弄好了,一同趕回天津去,讓他也好放心……」 玉昆和趙四都忙著應了一聲是。 「我自己簡直沒有臉再給他寫信了。」紹文又補上一句。 「這是什麼話?七爺,你為了老三跌進這個地方來,就是做老子的待兒子也不過這樣了!」玉昆笑著說。趙四正用一條手巾在擦抹臉上的汗珠,聽了玉昆的話,也忙著連連點頭,表示附和的意思。 紹文只微微一笑,便故意把話岔到了別處去。 平日趙四見了紹文原是不大敢說話的,這時候他混身披掛,就是坐著不動,汗已經淌個不停了,因此他爽快連一句話也不說,盡讓玉昆和紹文連續著談了幾十分鐘。臨走,紹文送他們到院子裡。 「告訴玉琴,」他悄悄地向玉昆一個人說,「還有一件事我不能再替他辦了,勸他息了這個念頭吧!」 玉昆微微把頭一點,心裡很明白這就是指的羅湘綺。 【9.一個古怪的莊稼人】 時間是最不饒人的,一晃眼三個年頭又在不知不覺中溜過去了。但在這一個差不多完全與世隔絕的李家莊內,卻什麼也不曾改變。三年前田裡種的是麥子、高粱、棉花,到現在也還是這樣。三年前莊裡只有四五十家人家,如今也還保持著這個記錄,一家也不多,一家也不少。老黃牛天天跟著主人下田去,疲憊的瘦騾,拖著笨重的大車,在小路上往來,簡直什麼也沒有改變。 假使一定要說有些改變的話,那麼第一個就要數到吳三了。 三年前一個深秋的傍晚,在日光已給黑暗吞剩不到一半的時候,莊子裡每一家人家的大門差不多全掩上了。灰黃色的田野裡,只剩幾個頑皮的孩子的身影在浮動著。突然,從東面駛來了一輛騾車,悄悄地在吳老爺家新蓋的那所大瓦房的前面停住了,接著便有好幾個人從車上下來,給吳老爺引進屋子去,末了吳家的兩三個扛活的又打車子上搬下了許多的東西來,有箱籠也有網籃,很像是吳家的親戚特地來投靠他們的。 第二天早上,吳老爺便提著一支旱煙管,親自到各家去邀了一二十個上年紀的人,到他家去喝酒,說是他的侄兒老三在天津死了媳婦兒,沒人照看那個三歲的小姑娘,所以爽快搬回鄉裡來住了。 大家到他家裡去一看,他的侄兒也還不過是一個二十八九歲的小夥子,穿著挺齊整的長衣,很像個生意人模樣,人也非常和氣,見了這些老頭兒,恭恭敬敬地叫著老伯老叔,只是有一件事情很古怪,那就是他臉上所紮裹著的一大塊白布了! 吃過幾杯酒,有幾個快嘴的少不得就要開口請問了: 「三老官的臉上,可有什麼毒瘡害著沒有?」 「不是的,」吳老爺便把預先準備下的一段解釋告訴他們。「上個月侄媳婦死了以後,三老官給她在廟裡上齋,年輕人什麼事情都喜歡講快,難免有些粗心大意,不知怎樣打翻了一個燭臺,便給燭油燙傷了,連左邊的那個眼睛也幾乎斷送掉。 大家望吳三臉上一瞧,果然左眼上下都有一條很長的黑印,連下面的眼皮也碎了一塊。 經過了這一次很簡單的介紹以後,秋海棠便正式在李家莊上住下了,最初不但他臉上紮的白布引起了每個人的注意,便是他的衣履的整潔,和膚色的白皙,也使莊裡許多女人討論了好幾個月。當然,小梅寶的長相和衣飾,也是絕對和這莊裡別的孩子不同的;甚至那個奶媽子也因為嬌養了幾年的緣故,站在鄰舍人家的婦女中間,總是顯得太漂亮。 鄉村裡的生活,雖然使秋海棠的一顆心漸漸地平靜了下去,但同時,這樣的環境卻又未免太寂寞了。 他的叔父和堂兄堂嫂都是不曾見過世面的莊稼人,鄰舍中雖有幾個粗通文墨的,他又不敢隨便交往,除掉逗引小梅寶說笑之外,他簡直只能整天地悶坐。 後來他覺得實在不能再坐下去了,第二年春天,便脫下了長衣,照樣赤足芒鞋地走下田去,跟他堂兄和家裡幾個夥計一同操作。可是他的身材本來生得很瘦小,皮膚又是特別的白嫩,再加臉上紮了那麼一大塊紗布,不但終年不見除下,而且天天換上一塊新的,看在人的眼睛裡,先是第一個不順;因此李家莊上的人,在背後差不多是沒有一個不要議論他的怪相的。 然而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人們因為已經看慣了的緣故,終於也見怪不怪了。 到得四年的頭上,工作的鍛煉和陽光的灼曬,已使秋海棠在外表上完全成為一個莊稼人了。「秋海棠」、「吳玉琴」、「吳鈞」……這幾個名字,也從不再在他眼前出現,或耳鼓上聽到了;每個人見了他,都叫老三或吳三,三十歲前的他,仿佛已跟羅湘綺同時死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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