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秋海棠 | 上頁 下頁
一六


  秋海棠的說話裡,不但完全沒有一些市井氣,而且完全像上等人的口吻,甚至比袁鎮守使也文雅得多了。羅湘綺一聽,不覺又把平日厭惡戲子的心理,減少了許多。

  「但不知道你們要我怎樣做?」她在一張小椅上端端正正地坐了下去,很簡單地問。

  「太太,那些光棍是存心想詐我們老闆的錢,只求你老人家給督軍大人說幾句好話,送一張片子上警察局去,我們的事就好辦了!」這次說話的是趙四,口氣便粗俗得多了。

  淑綺的眉尖略略皺了一皺。

  「最好請你們把所有的經過很簡括地寫一些下來,讓我拿去給胡太太商量,也許她可以給你們幫一些忙。」

  趙四搓著一雙胖手,頓時感覺毫無辦法起來。

  「很好,請太太等我四五分鐘行不行?」秋海棠立刻從一件灰色大褂的衣襟上取下了一支活動鉛筆來,又在日記簿上撕下兩頁白紙,馬上伏在一張圓桌上,開始揮寫起來。

  至多不過六七分鐘,一段極清楚而簡略的記錄已握在湘綺的手裡了,可是她看的時候,卻足足費了十多分鐘。她看了好幾遍,竭力想尋出一些關於文字上或書法上的錯訛來,結果恰巧相反,只覺得句子的構造也好,書法也好,簡直什麼都好!

  「這一個唱戲的人倒真是很奇怪的!」她心裡暗暗這樣想。一面又禁不住向他看了一眼,可是不巧得很,向來最能自持的秋海棠今兒偏是也有些反常了,恰好也偷偷地斜眼過來看她;四道視線一接觸,立刻就發生了比電氣還快的反應,兩顆頭不由一齊低了下去。

  「……」秋海棠很想再說幾句客氣話,可是無論怎樣也說不出了。

  「好的,就是這樣吧!」湘綺始終還是保持著很端莊的態度,慢慢地打椅子上站起來,表示談話已經結束的意思。

  「那麼,請問太太,我們幾時可以來聽回話呢?」趙四來不及地問。

  「明天下半天,」湘綺只看著秋海棠一個人說,「請你再到這裡來一次,我相信我是可以給你一個滿意的答覆的。」

  秋海棠帶著趙四走出袁家的時候,心思覺得非常的混亂,甚至比方才沒有來以前更混亂,路上始終不曾和趙四說過一句話。

  「現在可以不用再愁了!」趙四再也想不出他為了什麼事,反比人家沒有答應他幫忙以前更憂愁起來,便竭力勸慰著。「聽袁太太的話,我們是一定不會再吃虧了,至多給沈麻子幾個錢的傷費,不怕他再凶到哪裡去!」

  秋海棠像沒有聽見一樣,默默地從洋車上跨下去,走進旅館;一個女人的影子,已破天荒地佔據了他腦神經的全部。

  【5.   愛,這真是人世間最不可捉摸的一件東西了!有許多人說是根本沒有的,所謂父母兄弟子女之間的愛,那純粹是一種利害的結合,脫離了利害,愛就絕對不會在他們中間存在,再說男女之間,那是向來被公認為最容易發生愛的酵素的,但要是把他們完全拆開來看,那麼所能見到的,無非也只是欲的追逐而已。

  這樣偏激的議論,當然有許多人是不贊成的,因為事實告訴我們,古往今來,真不知道有多少國民,很悲壯地為他們的國家犧牲了一切;多少父母,很慘痛地為他們的子女犧牲了自己;多少子女,很勇敢地為他們的父母犧牲了所有的幸福;還有數不盡的癡男怨女,甘心為著另一個人,忍受一切的痛苦,甚至抑鬱憔悴而死,粉身碎骨而死,斷頭瀝血而亡……這可不是僅僅利害或肉欲的追求所能促成的吧?其間顯然是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偉大的力量的,那是什麼?除了愛,世界上就沒有別的東西可以產生這樣狂熱的魔力了!

  然而人類太聰明了,漸漸地,終於把這最可寶貴的愛隨意濫用起來,甚至借著它做幌子,幹出種種和愛絕對相反的勾當來,於是我們的眼睛昏花了,金錢,虛榮,肉欲,全和愛混成了一起,即使是一個最聰明的人,有時候也會感到無從分辨,正像你要在理髮室的地上,找出一根真正屬於你自己的頭髮來一樣。

  對於一個唱戲的人,愛格外是一個疑問。就他們本身來說,天天唱戲,悲歡離合的情節,像炒冷飯似的一次一次的在他們的靈感上流轉著,終於麻木了他們的感覺。什麼是假戲,什麼是真事,簡直分不出來了;要希望有真正的愛,從他們的心坎裡滋長起來,差不多已和希望從石田裡長出稻穀同樣的難了。即使他們偶然很例外地對人家發生了真愛,人家也不會相信他們,因為他們在舞臺上的表情太好了,一下臺,無論他們做出怎樣熱烈的表示,也不會比臺上更好,而人家也只當是假勁了!

  秋海棠在舞臺上是一個旦角,幾年以來,戀愛的戲劇,雖然已經扮演得快厭倦了,可是在台下,他卻還是一個孤獨的少男,這並不是說,他永遠只想在臺上扮一個假女人,給戴鬍子的老生和敷粉的小生做老婆便算了;同時更不能說他在台下便絕對的不需要愛。正相反地,他是太需要了!因為自從他的老娘去世以後,他一直就過著極度孤伶的生活,家裡儘管住著那麼許多的管事和手下人,但沒有一個是能夠給他說得合的;比較投機的只有一個趙玉昆,偏是這傢伙太歡喜喝酒,十天中只有一兩天在家,這一兩天之中,又只有很短的三四小時是醒著的,秋海棠自己少不得也有些應酬,這樣,兩個人就極少再有機會說話了。

  無論秋海棠的個性是怎樣的靜默,終究還是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像那麼一個枯寂而找不到一些安慰的家,他怎樣能覺得滿足呢?有了歡喜的事,沒有人可以告訴;有了愁苦的事,沒有人可以分解;一天到晚,只是唱戲、排戲、吊嗓子這一套把戲,完全像一頭被玩弄的猢猻一樣。在這種情形之下,既然他是一個人,而且又是一個正充滿著生氣的青年人,如何不需要「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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