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秋海棠 | 上頁 下頁


  「快把你的手放下去!難道帶兵的人就好吃人嗎?」一條很高的嗓子,突然在右邊狂吼起來,距離他不到一二十步路光景,正有一個同樣打扮的年輕人,鐵青著臉,目眥欲裂地看著他。雖然只是一個科班學生,卻自有一種不可輕視的膽氣。

  現在所有的人全驚動了,宋師傅也立刻發覺自己方才不該忽略了這一個孩子。劉玉華是他姐姐遺下的一個孤兒,他的性格他是向來知道的,差不多世界上沒有可以使他害怕的人,又是和玉琴最親密的把兄弟;他真懊悔方才沒有想到他,不先向他叮嚀一番,此刻終於鬧起來了,那還有什麼辦法呢?

  袁師長從三年前高升以後,真可說是任性慣了。只要他想做的事,天下就沒有什麼人可以阻擋,也沒有什麼人敢違拗,除非這個人是不想吃飯了!什麼叫法律,什麼叫人情,在他看來,都是笑話;他覺得他自己就是法律,自己的意志,就可以決定一切。什麼督軍,什麼大總統,都不在他的心上!所以劉玉華竟敢公然責駡他,幾乎使他懷疑自己是在做噩夢,以致失去了對付的能力,反而真把他托著玉琴下頷的手收回去了,同時還向玉華丟過來的那頂黑皮帽兒,很吃驚地看了一眼。

  但那個陪他同來的玉振班的財東卻早已嚇壞了。

  「老……宋,這……孩子……可……可……有瘋病……嗎?」

  「誰有瘋病?你才是瘋子呢!」玉華像一頭小大蟲似的忘了一切的顧忌,指著財東說,「讓這種東西來欺負學生,還不是瘋子嗎!」

  財東幾乎氣得昏倒過去,宋師傅也只剩了幹喊「放肆!放肆!」的份兒。

  這時候,袁師長的威靈終於已恢復了。

  「來啊!把這小子捆起來!」

  不等他說完,兩個衛兵已向玉華這邊沖了過來;可是還不曾近身,第一個便在腳下絆到了什麼東西,翻了一個大跟鬥,第二個也在半腰裡給什麼人猛地一撞,立刻臉仰天,背著地的向後面倒了下去。正當全屋子裡亂成一片的時候,玉華的身子已給人馱走了。

  「老二,這算什麼!……一人做事一人當!我為什麼要……」玉華一路掙扎,一路還在亂嚷;但玉昆的身材雖小,膂力卻大,馱著他再也不放,身子只幾縱,便溜出去了。

  袁師長的獸性現在是真到了要發作的時候了,差一些就想掏出他腰裡的手槍來,不管是誰,先打死了幾個再說。——這原是他向來用以出氣的最拿手的方法。

  「三叔,別難為了張掌櫃!咱們有話回頭再說。」站在他貼身的一個二十七八歲,穿便裝的人,竭力按住了他的手勸解著。

  「好小子,瞧你能逃到那兒去?」

  兩個衛兵很狼狽地爬起來,聽見他主人在吆喝,便打算再追下去。

  「弟兄們,不用追啦!」那個穿便裝的人來不及地叫住了他們。「諒他也逃不走,咱們有話跟張掌櫃說!」

  張掌櫃倒的確連做夢也不會想到會有這樣的事,慌得什麼也說不出來,只向著比他起碼高大出一倍的袁師長不住地作揖,快要磕下頭去了。

  「師長,千萬別生氣,回頭一定開除他!」總算還是宋師傅老江湖,忙著安定了心神說,「方才七爺的話不差,咱們有話回頭再……」

  「啊!怎麼啦?……」老宋的話沒有說完,後面許多學生又大驚小怪地叫起來了,待他回過頭去看時,玉琴已在地上暈過去了;班子裡的一個先生,正在忙著替他鬆開頭頸裡的領扣,一面不迭聲地喊著「快拿冷水!快拿冷水!」

  這樣才把袁師長的怒意消去了一些,垂著一顆幾十斤重的大腦袋,張大了一對充滿著色情狂的眸子,恣意地向失了知覺的玉琴飽看著,恨不得馬上把他抱起來。同時心裡還暗暗地在想:

  「天下竟會有長得這樣俊的孩子,比起家裡的兩個女人來,還是他嬌嫩得多咧!」

  【2.良友與蕩婦】

  時辰鐘打過九下,正是有錢的人在那些充滿著奶油洋蔥氣息的西菜館裡,以及各式各樣的中國菜館裡,喝夠了酒,吃飽了肉,慢條斯理地拈著一支牙籤,一路剔牙,一路在討論著怎樣消磨一個良夜的時候。這一晚,天上雖然已飄下了一陣陣的輕雪,西北風也吹得非常的緊,但在生起了火爐,掛上了暖簾,溫度至少要比外面高出二十度至二十五度的正陽樓裡,還是依舊上上下下的擠滿了吃涮羊肉鍋子的人。

  四號雅座裡現在是只剩三個客人了,——有兩個才走出——大家銜著煙捲,很滿足地坐在那張堆滿了空碟兒的桌子旁邊。

  「令叔的興致真好!才吃完東西,便又巴巴的送著秋老闆上館子去了。」臉朝東坐著的一個瘦長子,聳起了兩道三角眉毛,滿臉堆著不自然的笑容,向坐在他右邊的一個年輕人說。

  「他老人家就是天生這一副脾氣。」那個年輕人吐出了一口煙回答。

  「袁鎮守使在京的時候,大概……」吸剩不到半寸的煙尾,已經快要燒到那瘦長子的兩條給鴉片煙熏黃的手指了,可是他還像沒有這回事一樣;只是他所要說的話,卻突然給那坐在他對面的另一個年輕人打斷了。

  這是一位穿著淡灰色條子西裝的時髦人物,上下都結束得非常整齊,頭髮梳得很光,身上不斷地還有一陣陣香水氣味透出來,說的話急得像搶一樣;很清楚地告訴人家,這是一位未經世故的公子哥兒。

  「紹文兄,我正想問你:為什麼小吳這一次出臺,突然改了秋海棠這一個古怪的名字?」

  「大概總有意思吧?」瘦長子似乎有些怪他不該截斷了自己的話,便立刻露出了一種輕蔑的神氣,用著駁斥的口吻,朗朗地說,「一個唱花衫的角兒,不用這種花花草草的名字,還用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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