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青春之歌 | 上頁 下頁
一四〇


  「你們怎麼成了這個樣子?今天的經過怎樣?可把我等急了。」道靜把身上蓋著的棉襖伸手遞給李槐英,「看你的大衣成了冰塊了,快拿我這個換上。」

  李槐英本來是笑著的,這時突然一把抱住道靜的脖子哭了起來。

  「林、林道靜,我、我做了多少年的迷夢呵!今、今天才明白啦,明白一個人應當、應當怎樣活在世界上。」她激動得太厲害了,哭著又笑著,淚水流在她俊俏的面孔上。

  王曉燕拉起李槐英來,說;「李槐英,幹嗎這樣激動!我們都、都該慶祝……」說著話,王曉燕自己的眼圈也紅了。

  道靜忘掉了病,穿著一件薄毛衣跳下床來。她站在冰冷的屋地上,拉著兩個朋友的手說:「真是,你們怎麼都難過起來了?你們也是這麼多愁善感呀!看,今天多冷,你們倆都回宿舍換了衣服再到我這兒來吧。」

  這時候,曉燕和李槐英的頭髮上的冰柱開始融化了,冰水正向她們的身上臉上流淌著。凍成冰塊的衣服也在開始融化,這就更增加了徹骨的寒冷。王曉燕打著寒戰勉強推著道靜說:「快躺到被子裡去!你燒得好點了嗎?我們不要緊,這些冰柱子是在王府井大街叫狗軍警們用水龍噴射的。等等,一會兒就回來跟你講。」

  「你們看見徐輝了嗎?她怎麼沒來?」道靜突然問了一句。

  「她已經回來了。要過一會兒才能到你這兒來。怎麼?你為什麼不問問碰見江華沒有?你也該關心他呀!」沉悶了多時的王曉燕,這時又變得活潑了。

  「不要說啦,快去換衣服。我等著你們回來報告經過呢。」

  屋裡只剩下道靜一個人的時候,她真的牽掛起江華來了。

  自從和他同住的那個夜晚以後,他們就再沒有時間和機會能夠在一起,而且沒有機會再見面。分離——總是分離。而在這分離中還帶來了多少擔驚和憂念呵!半個月來他只捎過幾次口信給她,說他很好,有點時間就要來看她。可是,一天、兩天,半個月過去了,他卻總沒有來。不來也不要緊,只要他平安。可是……道靜這時候突然無法遏制地渴念起江華來了。啊!這個時候,如果他能來看看她,如果他能夠平安無恙地站在她面前,她該多麼高興呵。可是,卻沒有他……

  過了一會兒,王曉燕換了幹衣服回來了。這次李槐英卻沒有同來——她是忍耐不住地向她那些沒參加遊行的朋友們述說她的「奇跡」去了。

  據曉燕談,她們這天的經過是這樣的:「一二九」的早晨,北大學生剛跑到東齋門口去集合,大家圍巾上就已經結了冰珠——這是個滴水成冰的奇冷天氣。

  可是同學們的熱情戰勝了寒冷,當李槐英穿著翻毛皮大衣和高跟皮鞋也趕來參加時,同學們全用驚異的眼色望著她。「同學們!走出象牙之塔!走出課室!我們要為挽救民族的危亡而戰鬥呵!」李槐英在人群中忽然用激昂的尖聲高喊起來,許多的同學都被感動了。她一參加,帶動了許多猶豫的同學也來參加了。同學們一氣跑到新華門——那兒已經像狂嘯的海浪聚集了各個大中學校的上萬學生。「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反對分割領土的自治運動」「用我們的血,打出我們的活路」……一陣陣熱烈的口號聲此起彼落、山搖地動般響徹在故都古老的天空上。

  請願學生派出代表向當局請願。人們當時提出了這樣六個要求:一、反對秘密外交;二、反對領土破裂;三、保障人民言論集會……以及愛國運動的自自;四、立即停止任何內戰;五、不得擅捕人民;六、立即釋放因愛國而被捕的同學。人們的要求是多麼正確而合理呀,但是宋哲元派出的代表卻用欺騙的言詞拒絕了這些正確要求。請願不成,接著大規模的遊行示威就開始了。

  西長安街的馬路上,千萬個青年四個一排,手和手、胳膊和胳膊都緊緊地互相拉著扣著,向西大步走著。學生們一邊喊口號一邊散傳單。這時工人、公務員、小販、洋車夫、甚至家庭婦女也都陸續自動參加到遊行隊伍中,而且越來越多——覺醒了的人們怒吼著、嘶喊著,交通全都斷絕了。但是跟隨著遊行隊伍,阻攔著群眾前進的武裝軍警也越來越多。他們執著明晃晃的刀槍,殺氣騰騰地密佈在街頭、在遊行者經過的要道上。當隊伍來到西單大街的時候,突然遭到了襲擊,在大刀、皮鞭、刺刀的揮舞下,遊行隊伍被沖散了。

  但是各個學校全佈置了負責交通的人,由於交通的聯絡,被沖散了的學生,不一會兒在有組織的指揮下,巧妙地穿過西單大街兩邊的小胡同,在西單商場以北的大街上又集合成浩浩蕩蕩的隊伍,繼續向北行進。到了護國寺街輔仁大學的大門外,遊行隊伍停住了。一陣狂熱的口號聲像颶風一樣吹向校門裡。雖然這是個帝國主義辦的教會學校,可是坐在教室裡的學生們當聽到這一片口號聲以後,卻再也坐不下去了,他們立時蜂擁著參加到遊行的隊伍裡去。

  人們又繼續前進,繼續呼著高昂的口號,繼續散發傳單標語,也繼續不斷有市民、工人、家庭婦女、小販參加到隊伍裡來。越來越浩大的人群走到王府井南口,快接近東交民巷使館區時,帝國主義的奴僕們再也不能忍耐了!他們如臨大敵般佈置了大批荷槍實彈的武裝軍警,再度攔阻了學生們的去路。一霎間,救火的水龍頭,在這嚴寒的天氣,傾盆大雨般向遊行者的頭上噴射過來了!森亮的大刀也向遊行者的身上砍來了!反動統治者企圖用這種殘酷的方法驅散愛國的人群,然而勇敢的人民是什麼也不怕的。灰黯的天空依然震盪著動人心魄的口號聲;學生們依然昂頭奮勇地大步前進著。儘管大刀、皮鞭、短棒、刺刀更加兇惡地在風中、在水龍的噴射中飛舞著、砍殺著,儘管血——

  青年、婦女、老年人的鮮血湧流著,但是人們毫不畏懼。前面的在血泊中倒下了,後面的又緊跟上來。「沖呵!沖呵!向賣國賊們沖呵!」這用鮮血凝成的聲音反而越響越高了。

  在冰、血中,在肉博中,人們前仆後繼地鬥爭著。一個疲乏的女學生跌倒了,劊子手們的皮鞭立刻抽上來。她頭上臉上流著血,但是嘴裡卻高喊道:「民眾們,組織起來!武裝起來!中國人民起來救中國呵!」

  鬥爭繼續著。直到冬天的殘陽落到西山,直到指揮部為了避免過多的損傷,機敏地佈置遊行者可以散隊時,憤怒的人群這才逐漸散去。王曉燕肩上挨了一棒,但不很重。只有李槐英像猴子一樣的靈巧,她在緊張、咆哮的人群中穿來穿去地自動做起偵察——看見左邊飛來了大刀,她就急忙對著左邊喊:「留神呀!大刀砍來啦!」看見右邊有人摔倒了,她跑上去扶起來。軍警向她飛來了刀棒,她鎮靜而安閒地說:「幹嗎打我呀?我是走路的!」她那件貴重的皮大衣,她那悠閒的風度,使得劊子手們真的沒敢下手打她。當她和曉燕一塊兒攙著受了傷的徐輝向學校走回的時候,高跟鞋一跛一拐地,她還笑著說:「打仗就要有勇有謀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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