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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三


  「王姐姐,她怎麼啦?她,她……」小俞的臉白了,她以為道靜又遭遇了什麼不幸的事故。

  「沒有什麼。」曉燕冷淡地說,「她在北大旁聽呢。」

  「那你們常在一起了!在一起工作了!」小俞性急地插著嘴,臉上漾著天真的笑容。

  怎麼辦好呢?曉燕心裡開始交織著一種複雜的矛盾的感情。她想告訴小俞:林道靜變壞了,她們已經斷絕往來了……

  但是她——這個小俞是不是和林道靜一樣,也是個那樣的人呢?她來,是不是有目的地來試探她呢?……於是,她不做聲了。

  她遲疑的、忐忑不安的心情被聰明的小俞看出來了,一張鋒利的小嘴又叭叭地說道:「王姐姐,你們倆之間一定發生了事情。什麼事情呢?她是個好同志,你也是個好戰友,你們之間能夠發生什麼事呢?……不能!不能!王姐姐,這簡直是不能想像的!太不能想像了!告訴我,林姐姐究竟是怎麼啦?」

  她那天真而誠摯的態度,使得曉燕打消了對她的懷疑。

  「小俞,我應當告訴你!」半天,曉燕才振作起來莊重地說道,「林道靜欺騙了我們——我簡直做夢也沒有想到——她早就是一個叛徒,而且做了暗探……」

  曉燕是很怕小俞喊叫起來或者咒駡起來的。但是出乎她的意料,聽到了這幾句話的俞淑秀,沒有喊叫也沒有咒駡。在一刹那間,她那幼稚的孩子氣反而消失了,她忽然變得嚴肅而冷靜。一雙靈活的大眼睛緊緊盯在曉燕愁苦的臉上。她輕輕地一字一板地說:「王姐姐,你搞錯了吧?受了什麼人的欺騙吧?我和她同住監獄,又一同出來,我知道她。說得天塌下來,我也不相信她會叛變的!敵人的陰謀詭計多得很,不是你上了什麼人的當?反動派是喜歡我們起內訌,喜歡挑撥離間我們的。」

  「不要說了!」曉燕面色蒼白地攔住了俞淑秀。她的聲音很低,好像病人一樣的衰弱無力,「這些天——我像在噩夢裡一樣迷迷糊糊;又像坐著小船行駛在風浪上——忽而向右擺,忽而又向左擺。擺得我心裡難過極了……」兩行熱淚順著她慘白的臉頰滾了下來,她匍伏在床上哭了。

  事實不是極為明顯的擺在眼前嗎?不是好像陽光下面的一座大山那樣的赫然在目嗎?如果林道靜不是叛徒,如果她依然在出生入死地、忠心耿耿地為祖國為人民在奮鬥著;那麼,戴愉,鄭君才——她心愛的人,她把美好的青春,把癡心的熱戀都交給了他的人,就是一個可恥的叛徒,就是一個惡毒的偽君子,甚至是比這個更可怕的人。而她自己呢?自己呢?她同他已經一同墮入的又是個多麼可怕的深淵呵!由於林道靜那封信的啟發,也由於許多事實的證明,她早想到了這一點了。但是她害怕自己這樣想。她禁止自己這樣想。這太殘酷了!太可怕了!她的一生完全葬送了!她怎麼還有臉活在世界上,怎麼還有臉再見她的親屬朋友們和殷殷期望著她的那些革命的同志呵!

  小俞似乎看透了曉燕痛苦的心情,她站在她身邊,輕輕地扳起了她的頭。一雙熱情而純潔的大眼睛,流露著深切的關懷,注視著曉燕。

  「王姐姐,振作起來!只要你是真心信仰共產主義的,只要你是跟著馬克思列寧的道路走的,只要你不忘掉祖國和人民對咱們殷切的希望,那麼一切的黑暗都是暫時的。水流千遭歸大海,冬天過去,春天就快來了。王姐姐,振作起來,想開一點!如果有痛苦就同我說說可以嗎?」

  「親愛的妹妹,」曉燕擦乾眼淚看著小俞說,「我是要同你談談。過去我太相信了他一個人,也太相信我自己了。」

  第二部 第三十八章

  北大的各個班級,都在學生們愛國熱情的衝擊下,紛紛改選或成立了新的學生自治會。這一場鬥爭是順利的,然而又是激烈的。現在且看歷史系的學生們是怎樣從反動學生的手裡把領導權爭奪過來的吧。

  午後,一間大課室裡,坐滿了一百多個歷史系四個年級的學生。由於侯瑞他們的醞釀活動,歷史系決定在一起開會,先成立一個統一的系的學生自治會。

  侯瑞是四年級的學生,他又是四年級臨時推出來的代表,所以他先起立發言:「同學們,今天歷史系四個班級在一起開會,是三年來的第一次。這是個大好的事情……好事情……」開始,他講話總是有點兒結巴,但是說下去,卻越來越流暢,「這件事意味著什麼?意味著我們歷史系的全體同學在中華民族亡國滅種的生死關頭,覺醒了,忍耐不住了,我們要團結起來,我們要抱成一個團體行動起來。過去我們沒有自己的組織,有的班有有名無實的學生會;有的班什麼也沒有。我們像一盤散沙。同學們,這種情況我們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我們要選舉、成立我們歷史系自己的學生自治會,要成立能代表大多數同學願望的學生自治會,要成立能領導我們大家進行神聖抗日救亡活動的學生自治會!……」

  一陣熱烈的掌聲掩蓋了侯瑞最後高亢的呼聲。但是掌聲未完,王忠已經以三年級代表的資格跳上了講臺。今天,他穿戴得整齊而又樸素,瘦瘦的猴子臉也刮得白白淨淨。他上了講臺先把手一揮,制止了同學們興奮的掌聲,接著就有條有理地講道:「諸位同學,我站在講臺上是如此地高興、興奮,看見諸位同學滿腹的愛國之心,我更是感動不已。『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我們有知識的青年更誰能袖手旁觀?可是……」

  同學們一個個正把眼睛對準這個瘦小的人兒和他嚅動著的嘴巴,並為他的話所吸引的時候,他忽然話題一轉,這樣說道:「可是我們愛國、救國要有正確的方法和正確的途徑,我們的熱血是清白的,我們的時間是寶貴的,我們的行動,我們的組織絕不能叫一些掛羊頭、賣狗肉的反動分子、投機分子所欺騙。大家知道麼?有一些被國民黨收買的分子,他們在我們青年學生當中大肆活動,他們高唱什麼『抗日民族統一戰線』,他們還喊著什麼『團結一切可能團結的人』……這是可恥的投降論調!是向反動統治者拍賣自己的娼妓行為!所以,我們不成立自治會則已,要成立自治會就絕不能受那些被收買分子的愚弄,不能被他們高喊著抗日救亡的口號所欺騙!我代表三年級的全體同學表示我們堅定的立場:我們絕不參加反動的學生自治會!也絕不承認這種學生自治會!」

  他的話完了,台下有幾個人拚命地高聲鼓掌,而更多的人卻噤若寒蟬、面面相覷。看得出來,這時仿佛在炎熱的天氣,突然有一股寒流襲過,立刻滿天陰雲。課堂裡剛才侯瑞講完話時的熱烈情緒,一霎間不知飛到哪裡去了。一陣短暫的沉默卻像延長了幾個世紀般的難耐。正在這個時候,忽然那個有張娃娃臉,好像孩子般的李紹桐跳到了臺上。在沒有講話以前,他先用眼睛向坐在課室裡所有的人那麼奇異地一掃——這雙眼睛是這樣明澈、這樣激動,又是這樣地勇敢,以致所有在座的人,都不約而同地也把眼睛朝他瞬也不瞬地望著。連那個洋洋得意的王忠和坐在他後面神情憂鬱的王曉燕,也都不禁睜大眼睛看著這個有點兒奇怪的李紹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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