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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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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梅霜和李槐英同時抬眼向旁邊的候車室望去,只見平日空曠曠的大候車室裡,現在黑壓壓地擠滿了人群。人們擁擠著、亂竄著,而在入口處,卻還有大群大群的人在員警皮鞭的監督下在向裡面擁擠。 黃梅霜把描得彎彎的眉毛一翹,厭惡地唾道:「髒死了!臭死了!誰進那裡面去!槐英,來,我們就在這出口地方等著,看他們怎麼樣我們。員警們也太凶啦,也不知哪個該死的這時候來……」她狠狠地向舉著鞭子的員警瞪了一眼。 工夫不大,火車站的裡裡外外全都鴉雀無聲了。仿佛冬日的深夜,一種肅殺的氣氛籠罩了整個的車站。員警手裡的皮鞭不見了,都一律換成了白色的短木棒。從月臺到車站外面,員警排成兩行,臉對著臉整整齊齊地站著,仿佛儀仗隊一樣。 幾聲汽笛的嘶叫,火車進站了。 員警還在恭敬地肅立著。這時,卻又臨時增加了一隊灰衣的憲兵摻在員警當中來警衛。於是火車站更加顯得威嚴、肅穆——儼然是皇帝駕到般的氣魄。 聽見火車進站的聲音,被關閉在候車室裡、像囚犯又像牲口似的人們,在煩躁中響起了驚異好奇的聲音:「倒要看看都是什麼貴客大人物。」 「何應欽到北平也沒這麼抖勁呀!」 「蔣委員長來了,也不准有這大派頭!」 憤懣譏諷的議論,在汙臭的擁擠的候車室裡散佈著。突然,玻璃窗狠狠地響了一下,一個軍官模樣的中年人,舉著盒子槍向屋裡的「囚犯」們喊了一聲:「友軍要到了,不許再嚷!誰再說話,拉出去槍斃!」 「友軍?……」 「友軍?……」 人們垂下了眼皮。好像突然遭到了霜凍的莊稼,一個個衰萎地痛苦地低下頭來。 頃刻間,在中國的國土上出現了這樣的奇跡:一隊隊紅肩章、大皮靴的矮小而粗壯的日本軍人下了火車,凶赳赳地昂頭闊步地走過來了。一隊接一隊地過來了。他們披掛著全副武裝——機關槍、步槍掮在肩上,明晃晃地發著耀眼寒光的刺刀握在手裡。而「護衛」他們的中國軍警呢? 黑衣員警身上只有小小的白木棒;灰衣憲兵的腰間只掛著短短的盒槍。在這些日軍以戰勝者的姿態邁著大步橐橐地走過這些寒酸的怯懦的中國軍警的身邊時,被囚禁的人們喘息不安地瞪大眼睛望著那些紅肩章,望著紅紅的像大膏藥似的太陽旗……這些眼睛是憤怒的,也是驚疑莫定的。時局將要怎樣發展下去呢?日本人不費一槍一彈佔領了中國的東北,而現在,北平——中國幾千年來的文化古都,竟也悄悄地無聲無息地淪喪了嗎? 李槐英和黃梅霜終於還是被趕到候車室的門邊佇立著。 日軍經過時,她倆都驚悸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把身子向門裡擠了擠。黃梅霜也不嫌髒臭了,不,她還是聞不了這氣味,時而用絹帕捂著鼻子,時而又用皮包撣著鼻子前面的臭氣。李槐英雖然也討厭這氣味,但還不像黃梅霜,她皺著眉頭望著那些洋洋自得的日本人,心裡不知怎的感到一種說不上來的壓抑,好像胸口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似的。候車室裡的人們看見了昂頭經過的日本軍隊,看清了他們被囚禁起來的原因就是這些「友軍」的降臨。突然一陣由小而大、由緩而疾的喧嘩聲爆發了。 「怎麼樣?怎麼樣?開來了這多日本軍隊——北平不是完了嗎?」 「你不知道,華北要『自治』啦。何應欽到北平來就為的是廉價拍賣!」 「他媽的!中國人是孫子,日本人是你他媽八輩祖宗!」 「小子們知道嗎?這是中國地方,不是你東洋三島!哼,打靶——又該在東長安街上打靶啦!」 「嚷什麼!嚷什麼!找死嗎?……」 人群中有激憤不平形於顏色的;有對這些現象視若無睹、只忍耐地等著對他們的釋放的;更多的人還是發出了憤慨的咒駡聲……於是憲兵老爺又走到了窗前——此時日本人在經過,他不敢大聲叱駡,卻朝候車室裡瞪大眼睛壓低聲音吼道:「不許出聲!肅靜!」 但是屋裡肅靜不了。嘁嘁喳喳竟連互不相識的人也低聲攀談起來了。李槐英本來是呆望著窗外絡繹不斷地走過的日本軍隊的,但她的肩上忽被什麼人拍了一下。一回頭,卻是江西老鄉國文系的同學鄧雲宣。他滿頭大汗地擠在她身邊,輕輕地搖著頭說:「豈有此理!豈有此理!小李,你怎麼也到這兒來了?」 李槐英沖著黃梅霜努努嘴:「陪著她來接人。老鄧,你怎麼也來了?」 「我的表嬸嬸從東北來,我來接她……」說到這兒,他扶著眼鏡伏在李槐英的耳邊小聲說,「花王,你的消息靈通,這——這些日本軍隊究竟是怎麼回事呀?」 李槐英搖搖頭,茫然地笑笑:「我怎麼清楚!聽說華北也快變成東北了。你向來不看報的嗎?」 「不看。」鄧雲宣尷尬地笑笑。看得出他是個專心讀書的好好先生,「看它,管啥子用呀,不看還舒服些。」 黃梅霜也是望著那些紅肩章、亮鋼盔在發呆。不過眼前發生的是什麼事她並沒有想;而這時佔據了她整個心靈的卻是劉文蔚沒有來。劉文蔚是一個大買辦的兒子,他倆在上海復旦大學先後同學,以後戀愛了。後來他到日本去留學,她也轉到北平輔仁大學來讀書。她等了他三年,整整三年。她多麼盼望和這個有錢的資本家的兒子結婚呵。而且他在日本學的是政治,回國後還會在政界大大地活躍一番。他們即將有一個美滿而舒適的小家庭。這個家庭的安排不要日本式的而要西洋式的……可是他沒有來,可恨的日本兵把這趟火車佔據了——他明明說是要坐這趟火車來北平的……黃梅霜正在心思繚亂地呆想著,忽然,她的全身抖動了一下,立刻兩隻眼睛像要跳出來似的瞪住源源走過的日本人當中的一個人—— 「小李子,他——他來了!」她喘吁吁地扭頭向李槐英說罷,就跳起來,奮不顧身地、連憲兵攔也沒有攔住地奔向日本人當中的那個人去了。 劉文蔚穿著漂亮的筆挺的西裝,雜在十幾個日本人中間。 這十幾個日本人有的穿著高級軍官的制服,有的是西裝。黃梅霜三步並作兩步撲到劉文蔚的身邊,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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