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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六


  道靜站在馬路上,望著侯瑞走進去的小胡同,沉重地長出了一口氣,也趕快走開了。

  第二天晚上,他們又一同到新文字研究會的集會地點去看了看,情形還是和世界語學會差不多。研究新文字成了迷惑敵人的幌子。隨著華北形勢的緊張,青年學生借著這個地方在控訴日寇和國民黨的罪惡,在抒發個人的苦悶、彷徨。但是也像世界語學會的討論一樣,對當前的危急形勢,他們除了喊兩聲要抵抗以外,誰也說不出什麼具體的主張來。看到了這些情況的林道靜,當夜,立刻把侯瑞邀到她的住處,兩個人做了一次比較深刻的長談。有了江華的指示,又看到了真正的群眾的力量,道靜的態度變得堅決果斷了:「侯瑞,咱們接著談談昨天晚上那個問題——那些積極的愛國群眾,為什麼對『我們往何處去』提不出具體的回答?」

  道靜本來準備要和侯瑞展開一場激烈的爭辯的,可是奇怪,侯瑞好像早就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地說:「路芳,謝、謝謝你,一切都、都不必多說了。我犯了保守主義或者說經驗主義……我總是拿去年,拿前年白色恐怖最瘋狂的時候,群眾情緒一度低沉的情形來看今天……」

  侯瑞的轉變使道靜非常高興。她忍不住一下子拉住侯瑞的胳膊搖晃著說:「侯瑞,你真是個好同志!……那,那,我想北大的工作今後一定可以大大地活躍起來啦!」

  侯瑞還是不慌不忙地,眯起兩隻離得遠遠的眼睛,說:「路芳,感謝你,也感謝黨,感謝群眾。想不到北大這個藏龍臥虎的地方,散兵游勇這麼多。過去,我也知道同學們對時局的關心、苦悶,有些積極分子十分活躍。可是,我沒有把他們和整個形勢聯繫起來;沒有重視這些力量,所以造成北大的工作停滯不前。」談到這裡,侯瑞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不再說下去了。

  道靜的神情也很嚴肅,她用沉思的眼睛瞅著侯瑞:「我想,黨的工作要是不和群眾相結合,那就是沒有根的草不會有生命、有力量。可是群眾運動要是不和党的領導相結合呢,那就是無頭的鳥,永遠不會搞出什麼結果,永遠不會找到正確的道路。從世界語學會那個討論會上,我才深刻地體會了這個道理。侯瑞,你看是不是這樣?」

  侯瑞的神情很特別,他不回答道靜,卻死死地盯著她,好半天才突然說道:「路芳,我已經想出辦法來了!把那些散兵游勇,把那些自發的積極群眾都吸引到我們的周圍,都分配給他們具體的工作。通過他們在各個班上再組織起一定數目的可靠群眾。這樣,黨和群眾的力量結合起來,我看那些老法[當時北大學生對法西斯派的一種鄙夷的稱呼——原注]就鬧騰不起來。然後改選學生會——把各個班上的學生會一個一個地拿到我們手上來。那麼全校統一的學生會就會成為我們的,還會有問題麼?」

  「原來,他是有能力的,可就是過去沒有使用它。」道靜看著侯瑞那兩隻離得遠遠的眼睛裡閃爍著激動和智慧的光芒,心裡不禁這樣想。接著道靜也激動地對侯瑞說:「侯瑞,還是你瞭解情況,有辦法。這次要是一個班一個班地去發動、掌握,我看情況一定和上次不同。我想只要積極地發動群眾,及時抓住群眾的苦悶心理給以啟發引導。要是群眾都起來了,那幾個老法又算得了什麼呀!」

  侯瑞點點頭笑了。這個晚上,他們第一次融洽地、意見一致地商討了北大工作如何迅速開展的問題。來北大以後,道靜也是第一次那麼香甜地熟睡了。

  第二部 第三十五章

  早晨,李槐英剛剛洗過臉,準備上圖書館去——因為今天上午她沒有課。這時,一個身材嫋娜、衣著鮮麗、闊面大眼的年輕女人穿著高跟皮鞋匆匆地跑進房裡來。

  「小李子,你起來啦?」一進門這個女人就拉住李槐英的手興沖沖地說,「走,陪我到車站去!快點!」

  「黃梅霜——小梅子,什麼事?」李槐英不慌不忙地瞅著梅霜微笑著。

  從玫瑰色的皮包裡,黃梅霜掏出了一封電報。「你這沒有皇冠的皇后,什麼也不懂!你看看,這是什麼?」黃梅霜說話很快,眼神很鋒利,看得出來這是個性急的潑辣的女人。

  李槐英看過電報,瞅著黃梅霜嫣然一笑。

  「好啦!你日也盼、夜也盼的人就要來到啦。小梅子,可以,我當然願意陪你去接他!」說到「他」字,李槐英用小拇指在黃梅霜白嫩的臉上輕輕一戳,咯咯地笑了。黃梅霜也笑了。

  兩個穿著翻毛皮大衣的女學生都坐在人力車上。在馳向前門車站的路上,黃梅霜回過頭來告訴李槐英:「小劉在東京帝大畢業以後,就來信說快回國了,可是一拖再拖,也不知他忙的什麼。昨夜十一點多我才突然接到這封電報,說他由秦皇島下了輪船,今天上午十點一刻的火車到北平。嘿!小李子,快十點了……」黃梅霜看看腕上的手錶,又趕快說完尚未說完的話,「現在離十點一刻還差三十八分鐘,我上午有兩堂課都沒有上。說實話,他一來,上帝對我都不重要了。」她扭著頭對李槐英笑著,忽然,像想起了什麼,把高跟鞋在洋車的踏板上連著狠狠地踏了幾下,對車夫粗聲催促道:「快點!拉快點!火車就要到了。」

  兩個女學生還沒有走進東車站的大門,遠遠地就望見車站附近好像發生了什麼大事,她們再走近一看,許多黑制服的員警,每個人的手裡都拿著一根粗皮鞭,而這些皮鞭在嘈亂的人群頭上,就像無數的褐色長蛇——有的昂頭向上,有的蜿蜒飛舞,有的在兇惡地盤旋……而在這些皮鞭下面的,是萬頭攢動的人群。皮鞭趕著人群,人群驚慌亂竄。婦女、小孩哭喊著,人群呼兒喚女地大叫著……在這些嘈雜聲響之中,還有員警兇猛的叱叫:「躲開!躲開!都躲到候車室去!躲到遠處去!前門裡外現在宣佈戒嚴。」

  行路的人飛快地跑走了,無數提著包裹行李、箱箱籠籠的旅客,迅急地跑向候車室裡去了,哭喊著的女人孩子也找個角落藏了起來。這時不管他是工人、農民、公務人員,還是大腹便便的商人,人們的眼睛都被一種莫名其妙的困惑苦惱著:「什麼事呢!」「什麼事呢?」「來了大人物?」許多隻眼睛都用驚疑的目光互相探詢著。可是誰也沒有探出個究竟來。

  李槐英和黃梅霜兩個混在驚慌亂竄的人群中擠進了車站裡面。黃梅霜若無其事地拉著她的女友,昂然地走向賣月臺票的視窗,卻冷不防一條皮鞭在她倆的頭上舞動起來,幾乎抽在黃梅霜的肩膀上。黃梅霜動了氣,她把大黑眼仁一瞪,沖著身邊的一個年輕員警喊道:「你要幹麼?」

  員警開始是滿臉的凶煞之氣,他把鞭子舉得更高,看看第二下就要抽向兩個緊挨著的女人身上。但是,他靈機一動,發現他皮鞭下的犧牲者並不是鄉下佬或者窮苦的小販,而是兩個衣著闊綽氣派大方的小姐時,他高舉著的手松下來了。

  「對不起!」員警抱歉似地佯笑了一下,「現在戒嚴了,請到候車室等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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