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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四


  於是一見王曉燕,他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當著那個瘦削的醜陋的女特務,他是卑賤的唯命是聽的奴才;但是見了曉燕,他又儼然是一個正派的沉默而持重的君子了。他鼓著金魚眼睛仿佛煩悶而又純正地凝視著王曉燕,關切地問她:「燕,這些天你好像瘦了。有什麼不愉快的事?」

  曉燕對他赧然一笑,淡淡地說:「沒什麼。不知為什麼我對參加政治活動不如過去熱心了。有些進步同學另眼看待我……」

  「不對!」戴愉不慌不忙地說,「小資產階級知識份子就是極易動搖的。你過去認為革命的、不得了的人,過了幾天,也許他一不高興就不革命了。甚至反革命了。你的好朋友林道靜不正是一個最典型的例子?燕,不要苦惱,黨就準備接受你為共產黨員了!」

  「什麼?」曉燕吃驚地看著他,「君才,你說什麼?」

  戴愉拿起曉燕的手放在唇上熱烈地吻著。同時把自己灰黯的浮腫似的黃臉挨在她白嫩的臉上。他閉起了眼睛,仿佛沉在幸福的夢幻中,低聲喃喃道:「親愛的,你是世界無產階級的先驅者了——我們完全站在一條線上了……」

  「我們真的站在一條線上了?」

  王曉燕像歡喜又像沉痛似地重複著這句話。此後她就許久默默無言。

  深夜,當他們快要分別的時候,戴愉抱著曉燕的臂膀,柔聲說道:「燕,如果你捨不得林道靜——我知道你們的感情是很深的,那你找找她,也還可以同她再來往。」停了一會見曉燕不說話,他又說,「不過,這樣做,我要求你要提高警惕,要把她的行動、言論、做什麼事情、和什麼人來往及時地報告給組織。報告你們的小組長——你以後就要在北大的黨組織內過生活了。」見曉燕仍不開口,沉了一下,他語氣變嚴肅了,「這是組織原則——共產黨員是不允許有私人情感的。根據工作需要,你應當仍然和林道靜去接近,以便瞭解她反革命活動的情況。告訴你,她同特務胡夢安早就有秘密來往。胡夢安愛她、追她的事你不是早就知道嗎?」

  「胡夢安?」曉燕仿佛看見了那條毒蛇,陡地驚了一下,「她恨死了他,怎麼會……」

  「豈有此理!你這個人真太缺乏辯證唯物觀點了!」他鬆開曉燕的手,面色嚴厲地皺起了眉頭,「你完全不懂馬克思主義,頭腦裡充滿著小資產階級的空想和右傾機會主義的情緒。

  這是組織決定,明天,就去找林道靜——聽說她還在北大活動哩。以後你的工作仍由歷史系王忠同志來領導,你該認真嚴肅地在他領導下參加學校的鬥爭。」

  戴愉走了之後,曉燕趴在床沿上,痛苦地、迷惘地輕輕喃喃著:「天啊,這一切都是怎麼回事?怎麼回事?……一切都像夢,像夢那樣變幻著。我,我怎麼能夠再同她說話呢?……」

  她的眼前突然閃過了林道靜那紅腫的淌著鮮血的臉,閃過她那踉蹌地跌倒在樓梯上的身影。而打她的正是將要領導自己的王忠——他有著一張討厭的猴子臉。

  參加了「共產黨」並沒有使曉燕感到幸福和愉快,反而被一些莫名其妙的痛苦纏繞著。她不知自己是怎麼樣一步步遠離了所喜歡的人,而同一些不大喜歡的人攪到了一起。她在書桌前看不下書,心裡煩躁不安。這時她打開了抽屜,抽出了白天林道靜給她的一封信,忍不住又從頭看了一遍。說也奇怪,道靜給她的信,她竟沒有給戴愉看,幾次她想告訴他,可是還是被對道靜那生了根似的友情擋往了。這信的內容是這樣的:

  親愛的燕姐:

  不管你怎樣地討厭我、害怕我,但是我仍然愛著你、信任你,因為我們是一起長大的,我們彼此有過多少深厚的友情與信任呵!在我困難的時候,你又給過我多少幫助呵!所以我不能忘掉你,是永遠也不能忘掉你的!……

  燕姐,請相信我向你說的是實話,因為關心你而說的萬分真實的話:你受騙了!鄭君才是一個很陰險的騙子,他欺騙了你。他是一個偽君子。而你,竟相信了他,斷絕了我們的友誼。並且一步步走上可怕的道路……燕,你不理我,我的痛苦還小,可是你和一些壞人混在一起,這使我,使一切關心你、熱愛你、對你懷著巨大希望的人都異常痛苦。燕,現在,我知道你還不會相信我的話,因為你被愛情蒙蔽了眼睛。但是我希望你明智的心中,還能保存一點冷靜的明辨是非的理智。多觀察事實,多思索、研究,慢慢你會看清你是走錯了道路。到那天,無論哪一天,當你遇到了困難,當你回過頭來猛然醒悟了的時候,我永遠是你的朋友,最好的朋友。你就來找我吧!親愛的燕姐,來吧!快來吧!什麼時候我都在等待著你。

  接到了這封充滿了熱情與希望的信,使曉燕竟忘掉了戴愉的話——林道靜是個奸細的話,而感動得流下了眼淚。但是這僅僅是一霎間的事,當她定下心來開始認真考慮的時候,她把這信扔到了抽屜裡。「欺騙——誰是欺騙?」她冷笑了。對戴愉的信任畢竟超過了對林道靜的。「這個墮落的女人,她反說我走上可怕的道路……」曉燕喃喃自語著,內心竭力掙扎著。說實在的,如果林道靜說的是實話,那麼戴愉……她簡直不敢想下去,她怕想這些。所以她見了戴愉時的那種不安、痛苦,甚至入了「黨」也不覺得高興的情形,便是可以理解的了。

  第二部 第三十四章

  江華來過的第二天,道靜就按照自己重新想好的步驟,拉著侯瑞一起去參加了一次北大世界語學會的例會。這是晚上,在紅樓一間不甚大的課室裡,坐著三十多個男女青年——多半是北大的學生,也有不是北大的。而且在這些青年的黑髮當中還坐著兩個花白頭髮的教授模樣的人。這不僅使得道靜感到驚異,連侯瑞那兩隻離得遠遠的眼睛也一眨一眨地露出了驚奇的神氣。

  因為他們兩個是經過介紹才來參加的,所以人們看著他們並不奇怪。大家都坐好了,課堂的門就由一個學生把它關好。在昏昏的不大明亮的電燈光下,幾十張臉屏住氣息,鴉雀無聲。多麼奇怪,這既不像上課——因為講臺上沒有站著教授,又不像茶話會,因為大家都是端端正正坐在教室的座位上。這樣沉默了一會兒,這才有一位二十多歲白淨面皮的青年學生——據說他的名字叫韓林福,站起來說:「大家把講義和材料都帶來了嗎?」

  印著世界語文字的講義和各種材料唰唰響著被眾多的手放到桌面上來。但是,人們的眼睛並不看這些,那些眼睛都望著韓林福的臉,也有的互相凝望著。怎麼回事?為什麼這麼一個學術性的會上,人們的臉上卻流露出了那麼沉重的思慮重重的感情?……道靜不由己地向身邊的侯瑞望了一眼,好像問他這是怎麼回事。但是侯瑞的眼睛也直直地望著韓林福的臉像在思考著什麼,並不搭理林道靜。

  這時,韓林福講話了,他以主持人的身份蠻有風度地說:「我們接到許多世界語學會會員的要求,大家實在不能再安心鑽在A、B、C這些字母當中了,大家要求能夠在學習世界語之前,分出一部分時間,討論一下目前的形勢,討論一下大家最關心的時局問題。根據大家的要求,所以今天我們的例會是不是就可以開始這樣嘗試一下?」

  像開閘的洪水,坐在位子上的男女青年呼啦一聲伸出胳膊喊了起來:「贊成!贊成!……」

  「太好啦!太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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