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青春之歌 | 上頁 下頁 |
一二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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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華沒有回答她,卻忽然在屋裡東瞧西看起來,好像在尋找什麼東西。道靜不好意思地問他:「你找什麼?水嗎?對不起,我混得可窮透了,連火爐都生不起,每天只好買點飯吃,喝水就在女房東屋裡找點。我就去找點水來,你等一等。」 江華張開兩隻大手攔住她:「不要去找了。還有煤嗎?生起火來,我去買點饅頭和菜,咱們在一起吃頓飯好不好?只顧說話,已經快十二點了。」 「好,那可歡迎!」道靜喜悅地問道,「你今天怎麼這麼閑在?能夠在我這兒呆多久?」 江華想了想:「四點以前我都沒有事情。可是,你有事嗎?」 「沒有事。我並不太忙。在北大這些日子,沒學到別的,可鍛煉了我的耐性。」 「那很好。就這樣——我去買菜,你快生火。」江華說著邁著大步走了出去。 等他抱著一包包的肉、菜和饅頭回來的時候,道靜已把火爐生好端到屋裡來。她一見這些大小包包,不禁奇怪地問:「買這多幹什麼?要留著給我過年嗎?」 「不是留著過年,但是也該留著給你多吃幾天。道靜,不要瞞著我,你看你已經餓得多瘦了。」 「老江,一看你抱回包包的情形,我想起了過去的一幕。」 道靜笑著,露出了潔白的牙齒。 「什麼一幕?」 「記得你剛到定縣找我那天嗎?我叫伕役給你買了一包包的吃的,你也問我為什麼買這多。現在,你是來還帳嗎?」 江華聽她這樣說,忍不住笑起來。道靜也笑了。冷清空曠的小屋溫暖了,有生氣了。道靜燒了一壺開水,把饅頭烤熱;江華熟練地切著肉絲,切著青菜,把小刀在案板上剁得叮叮噹當地發出有節奏的響聲。道靜望著那雙敏捷的大手,心中暗暗驚異著:「這個人什麼也能幹!」但是她沒有說出口。 不僅會切菜,江華還會炒菜。他把菜熟練地炒好,道靜安排好了碗筷,他們倆就圍著火爐熱騰騰地吃起飯來。吃完飯他又幫助道靜涮乾淨碗筷,收拾著屋子。他的動作敏捷熟練,做這些事像是一種休息和娛樂似的。因此道靜也不攔阻他。當一切整理好了,道靜看他還張著兩隻髒手站在屋地上東瞧西看——看看還有哪兒不夠俐落的時候,她笑著說:「老江,我今天才明白——才明白你身上兼有各種成分的原因——你就是又像工人、又像知識份子嘛。」 江華望著道靜那雙湖水一樣澄澈的眼睛,望著她蒼白的俊美的臉,望著她那坦率而熱情的舉止和語言,他忽然噤住不說話了。他能說什麼呢?他愛她——很久以來,他就愛著這個年輕熱情的女同志。隨著她一步步的成長,隨著她從一個普通同情革命的知識份子變成了堅強而可信的布林塞維克同志,這種愛情是更加深了,更加純厚了。但是,長久以來,他卻不得不隱藏著這種感情,甚至壓制它、排除它。雖然在偶然間,它也曾忍耐不住地流露過。他怎麼能夠不這樣做呢? 她和他的戰友、同窗、可敬可愛的盧嘉川是有過愛情的聯繫的,他們是很好的一對兒。開始他希望盧嘉川能夠活著出來,那麼,他在定縣偶然邂逅的一度衝動的熱情會隨著這一對愛人的幸福生活而逐漸消逝的。但是不久他卻得到了盧嘉川犧牲的消息,他還看到了他寫給她的信。這時候,他不是可以表示感情了嗎?不,他不願意這樣做。他知道她內心的痛苦,他同情她不幸的命運。他像一個兄長、像一個真實的朋友那樣關心她、照顧她;但是,他又有時為了壓抑自己的感情而故意疏遠她。時間一天天地過去了,今天,他看出來,她不但是一個堅強的同志,而同時她也是一個溫柔的需要感情慰藉的女人。而他自己呢,他自己不是也在痛苦中等待許久了嗎? 他把雙手放在火上烤著,回憶著這一切的經過,依然默默無語。一種激越的青春的熱情奔流在他的全身,他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忐忑不安。最後當他抬起頭向她臉上深深一瞥想說什麼的時候,看看手錶,他又把聲音變得平靜了:「三點半了,我該走了。明天晚上我想來找你談點事情,你有時間嗎?」 道靜也從沉思中清醒過來。她像已經知道他要說什麼似的,平靜而溫和地回答他:「明晚上來吧,我等你。你先走,我隨後也要出去找個人。」 在破舊的街門口分別的時候,他們竟不知不覺地又互相凝視了幾秒鐘。道靜微微一笑,忽然對江華說:「謝謝你的指示。我一定要把北大的工作做好。還有,我想給曉燕寫封信可以麼?」 江華笑道:「這可是你的自由了。好,進去吧,再見。」 她剛要轉身進門,江華又叫住她。望望寂然無人的小巷,他從口袋裡把所有的幾張鈔票掏出交給她:「剛才忘了,你身上穿的太少了。衣服都在當鋪裡吧?回頭取出來穿暖和一點。」 他低沉的聲音又慈祥又嚴厲。道靜望望他,二話沒說,就把錢接了過來。 第二部 第三十三章 黃昏,西風卷著落葉在冷清的小巷裡狂傲地吹嘯著。這時,一個紅漆小門的兩扇門板吱呀地開開了。戴愉瑟縮著兩肩,用手捂著灰色的呢帽,低著頭匆匆地走了出來。但是他剛離開門口不到兩步,一個女人尖厲的聲音把他叫住了。 「回來!回來!話還沒完,你急著跑什麼!」 他好像不情願,但又膽怯地站住了。女人蓬鬆的卷髮剛剛從門縫一露,他就趕快扭回身走進門裡去。 女人關上了街門,過道裡頓時更加昏黑。 「你這笨蛋、傻蛋兼混蛋!」一個嘴巴打在戴愉的臉上,幾乎把他的眼鏡打掉。王鳳娟又像惱怒又像撒嬌地拉住他的手就在門道裡說起來:「你真叫王曉燕迷上啦?一天不見她就不行?哼,告訴你說,你這樣混蛋可是想找死!」 「我真像一個失掉貞操的女人,永遠只有受氣……」戴愉低頭咕噥著。他很想立刻甩脫這女人趕快走掉,但是王鳳娟又給了他一個嘴巴,緊緊地拉住了他的胳膊向院裡走去。 「放屁!告訴你說,我早看出你動搖、無能來啦!你虛報成績,你八面敷衍,你怕我,你想甩脫……哼,沒有這麼便宜的事!說實在的,」走回屋裡,王鳳娟的聲音低了、溫和了,但是她那銳利而風騷的眼睛在戴愉的臉上一警時,仍然煞像一把利劍一閃,他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兩人挨著坐在沙發上,王鳳娟又說:「說實在的,你不要以為你挑撥了林道靜和王曉燕的關係,在北大把王曉燕控制住就滿足了,我們的工作還多得很呢。中國的『丘九』比『丘八』還厲害,要時刻防範他們,絕不能叫他們活動起來、組織起來。告訴你,剛才沒有說完你就要跑。告訴你,去把你那『未婚妻』進一步抓住,叫她參加我們的『共產黨』;叫她去找林道靜,叫她們仍然恢復關係;叫她去瞭解北大共產黨組織。還告訴你,你別以為天下太平,北大確是有共產黨在活動的。林道靜就是一個值得注意的人物。另外,如果你還能弄到北平共產黨那些新的負責人的名單、住址——就是一個人的也好,那咱們頭兒就會重重的賞你,重重的賞你!好,這就去吧!」 王鳳娟抱住他的脖子叭地吻了一下,同時,賞給他一個妖媚的微笑。戴愉站起來,像木頭橛子樣僵硬的身體這才慢慢地向門外走去。 走到黑暗的小巷裡,一陣冷風迎面吹來,他不由得又抱起了雙肩。好像喉嚨裡塞住什麼難聞的腥東西,他用力大聲咳嗽了幾聲,這才急急忙忙朝大街走去。他厭惡、害怕這毒蛇樣的女人,但是他又不能離開她。在他腐朽的心靈裡,只有曉燕的愛情還給他卑賤的靈魂留下了最後一點生命的火花,但是這火花是怎樣地微弱呀。他戕害了自己,戕害了許多人,最後又在戕害他自己心愛的女人王曉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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