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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怎麼這麼安靜?連狗都不叫了?」道靜望望已經有些發白的東方天空,疲倦地打著哈欠,她倚在垛口上幾乎要睡著了。可是突然一聲喊叫,把房上所有的人都驚得亂跑起來,道靜也吃了一驚,急忙扭過頭望去。只見老頭子的雙手伸得遠遠的,它又在微明的晨光中篩糠似的顫抖起來了。這次,它顫抖得那麼厲害,以致連他粗嗄的聲音也合著手的拍子顫抖起來:「完、完啦!……我、我、我的麥子呀!我的幾百擔麥子——麥子,全、全完啦!……」

  隨著宋貴堂手指的方向,在漸漸發白的晨曦中已經可以清晰地看出來:燈光消失了,大地呈現了一片灰濛濛、光禿禿的景象,好像一個疲勞的巨人在勞動之後已經舒適地熟睡去。而那些麥子和割麥子的人們呢,也好像神話裡的地仙,不知什麼時候都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完啦!完啦!……全、全……完啦!」宋貴堂喊著的聲音,從驚人的高亢漸漸變得微弱下來,宋鬱彬和幾個護院的都圍住他、扶著他,驚慌地望著那張變成紙樣煞白的老臉。接著老頭子又喊了一聲「我的麥子!」就一頭倒下,昏死在他兒子的懷抱裡。

  立刻宋鬱彬跪在地上,抱著老頭子的腦袋,流著眼淚喊起來:「爹!爹!醒醒!你醒醒呀!……」接著,他嚎啕痛哭地喊道,「爹,你放心吧,我——你不孝的兒子,你、你……兒子一定要替你報仇呀!……」

  「報仇?」聽到這句話,道靜忍不住渾身打了個冷戰。她不由得看了還在哭著的宋鬱彬一眼,「他要報仇?……」她似乎還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自己問了自己一句。當她知道自己真的確實地聽到了這句血淋淋的話是從宋鬱彬的嘴裡說出時,她一下子被悔恨的自責的心情弄得腿都發軟了。似乎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她飛似地跑回了自己的房間裡,趕快用被子蒙上了頭。

  第二部 第十三章

  第二天早晨,老頭子還病倒在炕上,宋鬱彬就叫鄭德富趕著車到城裡去了。因為其他的長工去雇人割麥都還沒有回來,只有鄭德富,宋鬱彬看他傻傻愣愣的沒有叫他去。所以當宋鬱彬急於要去城裡「為父報仇」的時候,鄭德富便升上了趕車的把式,隨著宋鬱彬出了門。老頭子看見兒子到官面上去活動,去為他宋家報仇,就分外高興,病很快好起來。而道靜呢,卻一個人陷到焦急、緊張、幾乎不知所措的景況中。

  她不斷地想:「他們怎麼報仇?農民都把麥子收到家裡,他們當場沒有捉到一個人——領導割麥子的人,做得多漂亮,宋貴堂一點也沒看出來這個村子的農民誰割了他的麥子。他們怎麼來報仇呢?……」她猜度著,憂慮著,也深深地對自己惱恨著——她不相信滿屯的話,還以為宋鬱彬和他的父親不同,還以為他善良、仁慈、被家庭所累。多麼天真,多麼無知,又是多麼糊塗呵!

  宋鬱彬走了三天,道靜有兩個夜晚都不能入睡。她為自己的錯誤感到從沒有過地痛心和羞恥。直到這時她才明白自己比起許多人——甚至比許滿屯、鄭德富都差得很遠。同時也為即將到來的風暴擔驚、不安。她忽然想到他們會不會把王老增抓了去?沒有爺爺,那可憐的孤兒虎子和小馬怎麼生活下去呢?這時,她想起了這樣一幅情景:割麥鬥爭完了的第二天午後,她領著文台到田野裡去看時,金黃色的麥子都不見了,——當然都收到農民家裡去了。

  道靜心裡正暗自高興,忽然,小虎子背著柴筐走了過來。他那麼高興地看著道靜,道靜也看著他。接著,乘著文台跑去捉蝴蝶的當兒,小虎子忽然從柴筐裡拿出一個大大的白麵饅頭,一下子塞到道靜手中。這孩子一句話也沒說,可是那快活的小眼睛呵,道靜看見它感動得渾身都發起熱來……她想,為了虎子和小馬,她也不應當氣餒,她也應當堅持鬥爭下去。於是,儘管心情不安,她也立刻想法子去接近宋家的人。她不時去看望老頭子的病;幫助宋太太請醫生、熬藥,做這做那;而且和熱情的陳大娘更加要好起來。同時她也焦急地常去看滿屯回來沒有。因為滿屯和另外幾個長工剛一回來就被宋貴堂支使著到遠處的地裡收割麥子去了,這不免使道靜有點發慌,但她還是沉住氣耐心地等他回來。

  許滿屯還沒有回來,麥收鬥爭過了四天的午後,鄭德富卻趕著小騾車把少東家宋郁彬送回家來了。道靜聽說他回來了,心裡一陣緊張,可是還是硬著頭皮趕快到他的屋裡去問訊。宋鬱彬見了她,還和過去一樣地和藹、親切,他笑著向道靜道起謝來:「張先生,您辛苦啦。聽說我不在家時,您對老人照顧得非常周到,我真不知怎麼感激您好……」他那白胖的臉被太陽、風塵弄得黑多了,但是那眼角的笑容還像過去一樣使人感到他和藹可親。一霎間,道靜的心上又浮起了一個大問號——他真的向農民報仇去了麼?也許,他根本什麼事也沒有做?

  「宋先生,您出去這幾天是為搶麥子的事麼?」道靜不能不把最擔心的事,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問宋鬱彬。

  宋鬱彬吸了幾口香煙,看看站在旁邊的妻子和女兒,又看看道靜,歎口氣說:「為了安慰老人,沒辦法裝樣子跑了一趟。其實呢,割就割了,那又算得什麼。說實話,我看這些佃戶們也實在夠苦的。」

  道靜受過騙,現在對宋鬱彬這些漂亮的言詞已經不相信,但又不能露出不相信的樣子。於是淡淡的問道:「宋先生,您的材料好幾天不抄了,您回來了,還抄麼?」

  「麻煩您。還是抄。」宋鬱彬站起身來非常恭敬地點著頭,「張先生,家裡這幾天沒什麼事吧?您看,村裡的農民這幾天生活好些了吧?」

  聽宋鬱彬這麼一問,道靜立刻想起虎子扔給她的白麵饅頭。她心裡想,「好?不徹底消滅你們這個階級,農民生活怎麼好得了?」不過她嘴裡卻說:「這幾天不大出門,外面的事我什麼也不知道。」

  宋鬱彬笑著點頭。把道靜領到他的書房,交代她一些要抄的東西,他就出去了。道靜盡最大的毅力埋頭替他抄了兩個鐘頭。

  晚飯後,道靜趕快抽空繞到前跨院去,一方面希望能夠找到滿屯和他談談這幾天的情況;一方面也想要是能夠從鄭德富那裡瞭解一下宋鬱彬這幾天的活動情形也很好。正好,她一到前跨院就看見鄭德富一個人在井臺上打水。滿屯不在家,鄭德富代替了他的工作——打水飲牲口。奇怪,見了道靜,老鄭的樣子變了,那可怕的白眼仁不見了,一雙渾濁的眼睛在黃昏中卻閃出焦灼的光芒緊緊地盯著道靜。他一會兒看道靜,一會兒又左右看看,像有許多話要說。連那搖轆轤的大手也一會兒動彈一會兒停。

  道靜看出鄭德富像有話要對她說,她就故意喊了兩聲文台,然後迅速地走到井臺邊輕輕對鄭德富說:「大叔,您有話要對我說麼?」

  鄭德富點點頭,又向周圍看了一眼,就搖著轆轤急忙說道:「閨女,快逃走!宋鬱彬要害你!他手裡有了你的人名單還有你的像片,他說你是共產黨。快點,今夜裡就逃吧!」

  「大叔……」道靜並沒有理會迫在眉睫的兇險處境,卻被鄭德富這真摯的情誼感動了。她跳上井臺緊緊拉住鄭德富的胳膊,盯著他半天,才喘吁吁地說,「大叔,您、您不恨我啦?……」

  「算啦,」老鄭推著道靜,「……逃命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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