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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用舊牛皮紙把革命書籍都包上一層書皮,然後在書皮上寫上《三民主義》、《建國大綱》或者《七俠五義》、《西遊記》等字樣。她一邊寫一邊想,要是看守看出來怎麼辦呢?「不管它,怕什麼!」她忽然覺得一切都順利起來了,覺得命運之神已經向她屈服了,她已經昂然地站立起來了。

  這個晚上,戴愉又來找她。並且給她帶來了幾本秘密刊物。他的態度很和藹,說話慢吞吞,他環視了道靜的新居後,抿著嘴唇微微一笑:「很好,樸素得很……和什麼人聯繫上了嗎?你以後可以專心做革命工作了。」

  「老戴,我已經找到許寧了。」道靜高興地告訴他找到許寧的經過。「雖然他是在獄中,但是,我感到什麼地方都有革命的力量——許寧在獄中反而變得堅強了,這不是革命的力量嗎?」

  戴愉一根接著一根地吸著香煙,不時仰起頭來傾聽著道靜的訴說。等她說完了,他輕輕地點點頭說:「很好!許寧我認識他。他以後還會變得更好。因為獄中也是有党的領導的。這個你還不知道吧?」

  「不知道。」

  道靜翻起戴愉送來的刊物《北方紅旗》輕輕念著:「『為創造北方蘇維埃而鬥爭……』呵,党在號召創造北方蘇維埃嗎?」她驚喜地抬起頭來,用詢問的眼光看著他,「老戴,目前形勢怎麼樣?我實在什麼也不知道……」

  「這是過去的刊物。目前形勢嗎?中國的革命高潮是越發接近了,我們要準備力量奪取更大的勝利……」他慢慢地向她講了些革命的道理,雖然這些道理道靜也曾聽過或者讀過,但她還是貪婪地聽著,並且為自己重新找到了領導人而異常興奮。送他出門的時候,她忽然問了他一句:「明天,我去看許寧,你能不能一起去?」

  戴愉搖搖頭說:「對他不要提到我。」

  第二天接見日,道靜把饅頭帶給了許寧後,就到王曉燕家裡去——為了解決生活問題,王曉燕介紹道靜到她家裡替她的兩個妹妹補習功課。因此,每天下午她都要到王曉燕的家裡去待上半天。晚飯後當她從王曉燕家裡回來的時候,天已黑了,為了省錢,她從西城向東城步行著。

  過了北海大橋、故宮,走到靠近景山東街的馬路時,忽然一輛從景山東街開來的小汽車在她身邊嘎地停住了。她漫不在意地向前走著,卻不料車門一開,從車上跳下兩個人來,突然一邊一個人像鉗子似的緊緊挾住了她的兩臂,接著車上又跳下第三個人來,沒容她喊出聲,一大塊布團同時塞到她的口中。就在一轉眼間,三個人已經把她拉上車去。汽車就風馳電掣般地開走了。

  第二十六章

  道靜像在噩夢中。上車後還沒容她想想是怎麼回事,又有兩隻大手捂住了她的眼睛。隨即一大塊黑布像繃帶一般把她的兩眼捆得嚴嚴的。世界突然變得漆黑而可怕,她什麼也不能想了。汽車帶著風聲呼呼地響,她的心像掉在無底的深淵中停止了跳動。

  等被人架下汽車,推到一個地方,並被人解開綁著的眼睛、雙手,掏出嘴裡的布塊的時候,她才迷迷糊糊地似乎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匪徒們綁架青年」她聽說過,國民黨常用這種陰毒的手段捕走青年。有許多人就是這樣一去不返的。

  「死吧——犧牲的時候到了!」她想著,被推進一個門裡。

  這時候,她本可以睜開眼睛看看到了什麼地方,可是她不睜。

  她不願看見這罪惡的巢穴,仿佛自己一定會死似的,她緊閉眼睛,等著最後的一刻。

  「這麼年輕的學生,怎麼你也來到這個地方啦?」

  「為什麼打官司呀?」

  「你倒是睜開眼呀?這又不是老和尚修行的地方,在這兒閉著眼幹嗎?」

  許多女人親切的問詢、招呼聲,使她不得不睜開了眼睛。

  潮濕、陰暗、擁擠、發著黴氣的臭味,使她立刻明白這是到了牢房,並不是什麼魔窟和刑場。有人給她讓了個位子,她便坐在炕沿上,由許多女犯人包圍著她。

  「你為什麼吃官司?」幾個女人幾乎同聲這樣好奇地探問著。

  「不知道。」道靜摸著扭痛了的雙臂,望著許多陌生的臉說,「我教完書走到半道上,猛不防有人把我架上汽車。蒙住我的眼,堵住我的嘴,把我送到這地方來。」

  「啊呀,這八成是政治犯呀!為什麼也把你弄到這個地方來?你這算老幾呀?」一個蓬頭散髮的瘦女人,滿臉煙氣,眼圈烏黑,擠眉弄眼的。

  道靜急了,趕緊問她們:「你們這屋裡都是什麼案子?」

  一個鑲著金牙的胖女人,生怕瘦女人搶了先,便急急扳著指頭沖著道靜數叨開了:「您要問什麼案子,這可是應有盡有!花案、賭案、煙案、搶案,外帶上拐帶呀,私逃呀,白麵癮客呀!」說到最後一句,胖女人沖著瘦女人一聲冷笑,露出了滿嘴金牙。

  瘦女人仿佛受了侮辱,臉上微微一紅,緊接著報復起胖女人:「您不知道!這兒還有那窯子裡的婊子,娼婦老鴇子——整套全幹的臭娘們!這號人,楊梅大瘡長上臉還覺著好大的體面哩!……」

  胖女人火了,一個嘴巴幾口唾沫一齊上了瘦女人的臉。一時哭喊聲、臭駡聲,幾乎把腐臭、昏暗的小屋抬起來了。女看守跑過來一陣臭駡,才使屋裡漸漸安靜下來。道靜心裡好膩味。這些烏七八糟的都是些什麼人呀?她希望把她放在政治犯一塊兒,就是槍斃也比這兒好。她一個個把屋裡擁塞著的女人都看了一下:有幾個鄉下打扮的女人都耷拉著腦袋無精打采;可是另一些穿著又髒又舊的綢綢緞緞的女人,卻一點也不愁——有的哼著淫蕩的小調;有的往嘴裡吞著鴉片煙丸;有的仰面朝天躺在木炕上,噴著煙圈翻著白眼。

  「啊,這些人好像在哪裡見過?」道靜站在牆角暗暗思忖著。忽然,父親的姨太太,母親兇狠的臉,淫蕩的小調,劈拍的麻將牌響……過去許多忘了的情景和人物,此刻全在她腦際清晰地浮動起來了,她厭惡地吐了口唾沫,不願再想這些。看看炕上沒地方,便蹲在牆角抱著腦袋裝起睡來。

  地上潮濕寒冷。她蹲累了只好坐下來。一夜哪裡合得上眼。她反復地想著國民黨為什麼把她搶到這兒來?他們怎會知道她的呢?如果因為傳單,因為革命的朋友,那為什麼不把她關到政治犯一塊?她想起箱子裡的衣服口袋裡還裝著幾張散發剩下的傳單,箱子底下還有戴愉給她的秘密刊物,他們會不會搜出來呢?「就為這個,國民黨也許會槍斃我吧?」想到這兒,她覺得又燒又冷,瞪著眼睛毫無睡意,直到天快亮的時候,她才打了個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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