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青春之歌 | 上頁 下頁
四〇


  在陰黑的天穹下,她搖著一葉小船,飄蕩在白茫茫的波浪滔天的海上。風雨、波浪、天上濃黑的雲,全向這小船壓下來、緊緊地壓下來。她怕,怕極了。在這可怕的大海裡,只有她一個人,一個人呵!波浪像陡壁一樣向她身上打來;雲像一個巨大的妖怪向她頭上壓來。她驚叫著、戰慄著。小船顛簸著就要傾覆到海裡去了。她掙扎著搖著櫓,猛一回頭,一個男人——她非常熟悉的、可是又認不清楚的男人穿著長衫坐在船頭上向她安閒地微笑著。

  她惱怒、著急,「見死不救的壞蛋!」她向他怒駡,但是那個人依然安閒地坐著,並且掏出了煙袋。她暴怒了,放下櫓向那個人沖過去。但是當她扼住他的脖子的時候,她才看出:這是一個多麼英俊而健壯的男子呵,他向她微笑,黑眼睛多情地充滿了魅惑的力量。她放鬆了手。這時天仿佛也晴了,海水也變成蔚藍色了,他們默默地對坐著,互相凝視著。這不是盧嘉川嗎?她吃了一驚,手中的櫓忽然掉到水中,盧嘉川立刻撲通跳到海裡去撈櫓。可是黑水吞沒了他,天又霎時變成濃黑了。她哭著、喊叫著,縱身撲向海水……

  她醒來的時候,餘永澤輕輕在推她:「靜,你怎麼啦?喊什麼?我睡不著,正考慮我的第二篇論文。把它寫出來再交給胡先生,我想暑假後的位置會更好一點。」

  道靜在迷離的意境中,還在追憶夢中情景,這時,她翻了個身含糊應道:「睡吧,困極啦!」

  但是和餘永澤一樣,她也在想著自己的心事,一夜都失了眠。

  第十九章

  在一座小花園的小書房裡,架上琳琅滿目的圖書,被竹簾子透進來的陽光映照得斑斑駁駁,反射出幽靜的光輝。剛從牢獄裡釋放回家的羅大方,躺在一把竹躺椅上正和來訪的盧嘉川談著他這些天遭遇的事情。盧嘉川坐在寫字臺前的轉椅上,默默地瞅著羅大方,聽著他說。

  「我到家的當天晚上,就和我父親開起火來了。」羅大方笑著,揮著大拳頭比劃著,「他摸著小鬍子哼著我們老家的東北腔對我說:『肥子——別笑,這是我的小名——我費盡力氣托了多少朋友花了上千的大洋才把你保出來,往後你可得老老實實地給我讀書!告訴你好消息:我就送你去日本留學;你願意的話去美國也行。出國以前,你要是再敢同那些共產黨來往,再勾搭那些亡命之徒,我可要、可要……』他摘下金絲眼鏡瞪著我,好像要把我的五臟六腑全掏出去吃了似的。

  嘿,老盧,你猜我怎麼回答,我說:『父親,你可賠了本了!我不值一千大洋,也不值得你那些朋友的隆情盛意,更值不得上美國去鍍金。「朽木不可雕也」,你還是送我回監獄吧!』這下子可把他氣壞了,他大罵我媽巴子忤逆不孝;罵我瞎了眼睛,吃了共產黨的迷魂藥;罵我早晚要上斷頭臺……我也不生氣,只跟他嘻嘻笑著說:『父親,倒楣的不一定是誰,你這塊同胡博士一起到美國鍍過的燦爛的黃金,不准哪一天就要變成糞土呢……』哈,哈,老盧,他一氣,帶著我的後母上廬山避暑去啦。」

  羅大方從警備司令部轉到法院看守所坐了三個月的牢,雖然紅潤的面孔瘦了些、也白了些,但是絲毫看不出有受到挫折後的萎靡和困頓,他依然風趣橫生,大眼睛滴溜溜地睒閃著,拳頭不停地揮動著。

  「你這傢伙,真有一門!」盧嘉川大笑著。他跳到羅大方身邊狠狠地給了他一拳——這是他們親密友誼的慣常表現,「以後打算怎麼辦?當真在家裡當起大少爺?」

  「這碗飯可不是老弟咱吃的!」羅大方把腦袋靠在玻璃書櫃上,搖著頭微微一笑,「我父親的官越升越大,快到南京的行政院去當什麼長去啦。我已經決定要和這樣的家庭永遠割斷聯繫,所以絕不能再留在北平讀書了。老盧,我誠懇地要求党信任我,分配我到最殘酷的鬥爭中去考驗我……」他寬闊的大臉漸漸被一種嚴肅的沉重的感情所籠罩,他不笑了,靜靜地凝視著盧嘉川。

  盧嘉川在光亮的地板上來來回回地走動著,低著頭沉思著。偶爾抬起頭望望羅大方,不一會兒,仍又恢復了原來的姿態。

  窗外火紅的石榴花和夾竹桃迤邐地排列在灑過清水的花園裡,微風陣陣透過簾子,吹進沁人心脾的花香。儘管天氣已熱,但這個闊公館裡的小花園卻異常涼爽、清潔和幽靜。盧嘉川穿著一身咖啡色的西裝,梳著油亮的頭髮,看起來,他倒比那蓬亂著頭髮、穿著一件舊布襯農的羅大方更像這個屋子的主人。他沉思有頃,當一個問題想透了,決定好了,他才抬起頭來帶著深思熟慮後的果決神態,說:「老羅,情況是這樣,你不能再留在北平了。現在,察北同盟軍正在察北英勇抗戰,我們也正在源源派人去參戰。你到那裡去工作怎麼樣?」

  「好!」羅大方一把把盧嘉川的衣領抓住,生怕他跑了似的喊了一聲,「好同志,謝謝你!請你快去和組織上說說,越快越好!」

  就在這時,盧嘉川看見羅大方的額上流下了大粒的汗珠。

  他好像才經過了一場長途賽跑,激動得紅著臉流著汗。因為是勝利地跑到了目的地,就又表現了一種衷心的喜悅和鬆快。

  他熱愛黨,熱愛自己獻身的共產主義事業,當他從監獄裡出來的時候,他生怕這罪惡的鐵門把他和黨隔絕了,現在經過盧嘉川的幾句話,知道他和黨仍是緊緊地結合在一起的,他怎麼能夠不激動呢。因為高了興,他反倒不開玩笑了,他向盧嘉川詢問察北抗日同盟軍的情況,他們談起了當時的戰爭形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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