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青春之歌 | 上頁 下頁
三九


  「等著餘永澤給你掛節孝牌吧!」白莉蘋的臉色變莊重了,嘴角帶著一絲譏諷的笑意,「你還想革命哩,連這麼一點芝麻粒大的事情——私人的事情算得什麼?——都不敢革,還說別的!」

  輕輕的一句話,可把道靜刺痛了。她放鬆了白莉蘋的手,低著頭坐在椅子上不再出聲。她知道她和餘永澤之間已經有了一道不可彌補的裂痕,這裂痕隨著她對於新生活的奔赴,是在日益加深。可是她可憐他,這種感情,像千絲萬縷絆著她,同時,她又認為革命者是不應該關心個人的問題的,於是她忍住了矛盾的痛苦,忍住了一切的不滿,希望就這樣和餘永澤湊合下來。可是白莉蘋的這句「芝麻粒大的事情」使她恍然若有所悟,她朦朧地意識到自己不是對於個人問題看得太輕,而是過重;是在一種「不必關心」的掩飾下的苟且偷安。

  她迷惘地望著窗外藍色的天空,沉默著。白莉蘋卻以為她生了自己的氣,她歪頭對她觀察了一下,就抱住她,哄小孩似的:「好啦,小林,別生氣啦!既然你那老餘這麼可愛,你就去愛吧!我可不敢拆散你們。不過,我告訴你一件事,」她鬆開道靜的手站起身來,神氣很嚴肅,「你不是知道崔秀玉到東北義勇軍裡去了嗎?當初她希望許甯和她一同去——他們的感情已經怪深的了。可是許寧——你不是也知道他講起話來一套套挺漂亮嗎,可是辦起事來就不大帶勁了。他不去,捨不得媽媽,捨不得學業——當然也怪我,我也把他拉住了。可是不能不佩服小崔,她正上著學,也正戀著許寧,可是為了革命事業她一甩袖子就走了。小林,你別學許寧,也別學我,還是學小崔——你大概不知道,她是朝鮮人呢。」

  「朝鮮人!……」

  道靜看著白莉蘋的嘴唇一張一合地動著,微微驚訝地重複了一句,就再沒有話說了。

  她回到自己房裡後,心情煩惱,一頭倒在床上,陷入紛亂的思潮中。

  天黑下來了,她連晚飯也忘了做。

  「靜,你多美!真像海棠春睡的美人兒……」余永澤不知什麼時候走進屋裡來了,他瞅著側臥著的林道靜,悄悄地說。

  道靜沒有理他,拿起一本書蓋上了臉。他就走上去拿下書本,順便向書皮望了一眼——《資本論》。他微微蹙蹙眉頭笑道:「馬克思先生的大弟子,您又在研究什麼問題哪?」

  「幹麼諷刺人!」她對他的臉看了一會兒,忽然感到:她所愛的那個餘永澤早已不存在了;這個人已經變得多麼庸俗可厭了呀。於是一種失望的氣惱沖上心頭,她不由得又衝口說道:「馬克思的弟子總比胡適之的弟子強!」

  「你說什麼?」餘永澤也有點惱火,「胡適之的弟子有什麼不好?」

  「好極啦!專門拍統治階級的馬屁,拍帝國主義的馬屁,幫蔣介石來統治學生,那怎麼會不好呢?」道靜把書本向床上一丟,輕蔑地扭轉了身子。

  餘永澤兩手抱住頭倚在桌子上。他竭力忍耐著,終於還是抬頭冷笑道:「革命呀,奮鬥呀,說說漂亮話多麼好聽呀!可是我就沒見過幾個革命的少爺、小姐下過煤窯。因為這總比喊幾句什麼普羅列塔利亞、布爾喬亞之類的字眼要不舒服得多!」

  「不許你胡說!」道靜跳下床來,激忿地盯著他喊道,「你已經叫我受夠了,請你發發慈悲叫我走吧!」

  一句話就把緊張的空氣沖散了。餘永澤變得像秋蟲兒一樣可憐了。他嘶啞著嗓子哀求著:「親愛的!我的生命,你不能走!」

  臨睡前,兩人才和好了。餘永澤看著道靜,高興地說:「今天我回來的時候本來挺高興,想趕快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不想咱們又鬧了個誤會吵起來。靜,以後咱們不要吵了……不說這些了。你知道畢了業,我的職業不成問題啦,這不是好消息嗎?」

  「什麼職業?離畢業還有兩三個月呢。」

  「但是要早一點準備呀!一個飯碗你知道有多少人在搶?」

  余永澤帶著勝利者的驕傲,又帶著怕惹動道靜的惶悚,輕聲說,「李國英跟胡適很熟——別生氣,我不是崇拜他,只不過是為咱們的生活……這樣托李介紹,把我的一篇考證論文給胡適看了,不想胡先生倒很欣賞,叫李國英帶我去見他。今天我真就見了他,他鼓勵我一番,教我還要好好用功,又講了些治學的方法,末了,答應畢業後,職業由他負責……靜!」

  他使勁握住道靜的手,小眼睛閃爍著快活的光芒,「聽說哪個學生要叫他賞識了,那麼,那個人的前途、事業可就大有希望呢。」

  「嗯。」道靜咬著嘴唇望著他那沾沾自喜的神色,「那麼,你真正成了胡博士的大弟子了!」

  「親愛的!」餘永澤用巴掌按在道靜的嘴巴上,裝著莊嚴的口吻,「靜,你不要總被那些革命的幻想迷惑了,現實總是現實呀。胡適是『五四』以來的大學者,他還能害咱們青年人嗎?這兩年,你跟著我也夠苦了,我心裡常常覺得對不起你。有的同學都說我:『老餘,看你的她長的倒不錯,為什麼不給她打扮得漂亮一點?』真是,畢業後,要是弄個好職位,我第一個心願就是給你縫兩件絲絨袍子,做幾件好料子的綢紗衫,再做件漂亮的大衣——你喜歡什麼顏色的?親愛的,我可最喜歡你穿咖啡色的或者淡綠色的,那顯得又年輕、又大方。那時,叫人們看看我的靜是個、是個驚人的漂亮的姑娘……」

  他說得興奮了,猛地把道靜推到電燈底下,自己跳到屋子的另一角,好像第一次發現她,他歪著腦袋,眯縫著眼睛,得意地欣賞起她的美貌來。「靜,你哪兒都好,就是肩膀寬一點,嘴大一點。古時的美人都是削肩、小口。你還記得『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這兩句詩嗎?怎麼?你又生氣啦?為什麼皺起眉頭?來,咱們睡吧,打我一頓也可以,就是不要老生氣。」

  道靜本來又要翻臉的。她怎麼能夠忍受這些無聊的、拿她當玩藝兒的舉動呢?但是她疲乏了,渾身鬆軟得沒有一點力氣了,終於沒有出聲。剛一睡下,她就被許多混沌的噩夢驚醒來。在黑暗中她回過身來望望睡在身邊的男子,這難道是那個她曾經敬仰、曾經熱愛過的青年嗎?他救她,幫助她,愛她,哪一樣不是為他自己呢?驀然,白莉蘋的話跳上心來。——盧……革命,勇敢……「他,這才是真正的人。」想到這兒她微笑了。窗外的樹影在她跟前輕輕搖擺,「他,知道我是多麼敬佩他麼?……」這時她的心裡流過了一股又酸又甜的漿液,她貪婪地吸吮著,覺得又痛苦又快樂。

  這夜裡她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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