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青春之歌 | 上頁 下頁
三一


  夜裡,餘永澤和她在床上閒談著。他用娓娓動聽的低聲講起古今中外一些大作家大藝術家的愛情故事。那些人怎樣生活在美的大自然中,怎樣為愛情犧牲一切……他撫弄著她的頭髮,說著說著,突然帶著無限柔情低聲問她:「靜,還記得嗎?我們在北戴河海邊的許多往事。有一次夜裡,我和你一塊兒坐在沙灘上,一同靜靜的聽著海浪的聲音。月亮底下,大海閃著銀光,我望著你的眼睛——你的眼睛真像海水一樣又深、又亮、又美呀!唉,真美極啦。望著它,我的心就像醉了一樣。靜,那時,我真想擁抱你、親你……我永遠不會忘掉那一晚。永遠不會忘掉我們在北戴河的生活。人要永遠生活在那種美妙的詩的境界中該多好呵!」

  他閉上眼,沉醉在往事的回憶中。過了一會,他睜開眼睛,露著沉痛的神色。「可是看看現實——滾滾塵寰,你爭我奪,到處是火藥氣味,多麼令人痛心……」他又閉起眼睛,帶著朦朧的夢囈的意味抱住道靜的脖子輕輕嘆息。

  聽著餘永澤的敘說,那美麗無邊的大海,大海上的明月和銀波,真的在道靜面前蕩漾起來了。她用力握住了他的手,深情地看著他:「是,澤,那真是美呀!」但是當聽他說到最後,說到了現實充滿著火藥氣味等話的時候,她才警覺起來,慢慢抽回了自己的手,小聲說:「澤,別總叫我為難好不好?你應當瞭解我……當然,我忘不了北戴河,我們在那兒初次認識。」她的心裡交錯著許多複雜的情緒,她既愛將來,又不能忘掉過去。在她的心靈深處,未來和過去是兩個相反的互不相容的極端,但卻同時在她心裡存在著、混淆著。

  「親愛的,我一點兒也不反對你正義的行動。」餘永澤輕輕撫摸著她的頭髮說,「人生活得要有意義我知道。可是你太年輕,對複雜的魑魅魍魎的社會太缺少閱歷,所以我不放心你。在北戴河如果不是我們相遇,那還不知要闖出什麼禍來。你知道麼?光在我們北大就有什麼託派、國家主義派、無政府主義派,國民黨的一些什麼派還不算在內。真正的你所信仰的那個共產黨是很少的。聽說清黨以後早就沒有什麼了。真正的革命在哪兒呢?你接近的那些人可靠嗎?——知道他們不是掛羊頭賣狗肉嗎?靜,我不是頑固不化的人,可是你總不瞭解我,認為我自私保守……我心裡真難過!」他悲傷地長籲了一口氣,說不下去了。

  小屋裡春寒未退,深夜是寒冷的。而且窗外刮著北方猛烈的風沙,震得窗紙發出沙沙的響聲。道靜挨著餘永澤瘦削的肩膀,她陡然覺得心裡一陣發冷。

  「掛羊頭賣狗肉?……盧嘉川、羅大方、許寧……這些人可能嗎?不!不!」她竭力拂去餘永澤給她心上投來的暗影,「不不要信他的!不要信他的!」她在心裡呼喊著、掙扎著,眼睛忍不住潮濕了。

  「澤,你不要破壞我的信仰好不好?」過了一會,她振作起來,決然地說,「你折磨得我夠瞧了,我相信他們,我一定相信他們!如果我錯了,我自己負責;如果因為這個我變壞了或死了,我誰也不怨!」

  「那不行!」餘永澤只穿著襯衣,猛地坐了起來,他的小眼睛裡閃著一種困獸似的絕望的光焰,「你是我的!你的生命和我的生命早已凝結在一起。我們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可是我們不能分裂!不能離開!我不能叫你盲人瞎馬地去亂闖!靜,明天的遊行你是絕對不能參加的。明白不?這是我第一次干涉你的行動,可是我必須干涉!」

  「我不叫你干涉!」道靜也霍地坐起身來面沖著牆喊道,「我現在才明白你講了大半夜的目的只有兩個字——這就是『干涉』!你為什麼干涉?我是去放火搶劫?還是去找情人談情?你說得美妙動人、天花亂墜,鬧了半天只是拐彎抹角地迷惑人、動搖人……你簡直是要我的命!」

  他們爭吵著,鬧得公寓裡的鄰居都不能安睡。有的人就高聲咳嗽起來,他們才漸漸安靜下去。

  這一夜林道靜整夜沒有睡著。天色剛亮,她望望身旁熟睡著的餘永澤,就悄悄爬起了床。好像小偷一般躡手躡腳地臉也沒洗就溜出門去——她怕吵醒他,他要真的再攔她,鬧得四鄰皆知是很糟糕的。

  她到北大女生宿舍王曉燕那兒洗了洗臉,又動員她去參加,她還是不去,她就一個人到北大紅樓後面去了。

  第十五章

  春天的早晨,快活的麻雀飛躍在青色的枝頭,挾著春意的曉風吹過,使人們確切地感到春天是來到了。北大紅樓後面的大操場上,迎著東升的紅日,一小群一小群和三三兩兩的青年學生正絡繹地向這兒集合著。「九一八」以後,全國人民如火如荼的抗日愛國運動被反動的國民黨的血腥屠殺鎮壓下去了。青年學生大規模請願示威的壯舉這時已不能出現;代之而起的只能是以各種非政治性名義召開的較小規模的集會。

  空曠的大操場上,穿著各式各樣服裝的青年男女漸漸多起來了。操場矮牆旁的一排垂楊柳吐著嫩綠的柳絲在迎風搖曳。就在這裡的一棵柳樹底下,羅大方在漫步蹀躞著。他寬闊的肩膀時而背著朝霞,時而又有力地向它迎去。他的面容帶著沉思的神情,不時把濃黑的眉毛縮緊著。有時抬起頭來瞭望一下越來越多的呼喚著的人群,他的臉上禁不住又露出孩子般欣悅的笑容。

  昨天晚上他在街上碰見了白莉蘋。她輕飄飄地拉住他的大手,笑著責備他:「老羅,你這傢伙!好久都不理我啦。忘了過去嗎?……我並沒有對你變心呀!」

  羅大方搖搖頭,克制住內心的激動,說起別的話來:「小白,明天『三一八』紀念日你去參加吧!現在你的生活怎麼樣?還常活動嗎?」

  白莉蘋笑了笑。她的眉毛描畫得幾乎要碰到鬢角,她睜大了嫵媚的眼睛:「老羅,我的好朋友,我忙極啦!排戲、演戲——你知道我在主演《少奶奶的扇子》嗎?……還有,你不知道,我快要到上海去演電影啦,忙得什麼也顧不了。『三一八』嗎,你去吧!你替我,親愛的!……」她又用力緊握住老羅的手,笑得那麼甜。

  「一顆明星!」老羅搖頭苦笑笑,扭過身來就走開了。

  羅大方雙手抱住了柳樹的粗糙的樹幹,大聲吐了一口唾沫,揚頭看看激動著的人群。一陣歌聲傳來——

  打回老家去!

  打回老家去!

  打走日本帝國主義!

  ……

  這悲壯的歌聲稍稍平復了他心頭的鬱悶。他用力把拳頭一伸,自個兒嘟嚕了一句:「老盧這傢伙簡直要把我送到養老院啦!」

  盧嘉川這時負責領導北大党的工作。他幾次指示羅大方不要輕易地暴露自己,要他善於在白色恐怖嚴重的情況下,利用一切時機積蓄力量、隱蔽工作。今天的「三一八」紀念集會,他又命令他不要在群眾大會上講話,話由他自己來講。因為他已經離開北大,工作沒有固定的場所,是比較容易隱蔽的。但是羅大方感到了抑鬱,感到一種透不過氣似的窒悶。他這健壯的軀體內蘊藏著無窮的精力,蘊藏著想要摧毀一切、燃燒一切的熱力,但是,他無法發揮,無法施展……他看看大操場上的三兩百個人,想起了南下示威時成千上萬的青年們打進了南京中央黨部、搗毀了中央日報館、打進衛戍司令部的壯烈的場面,不禁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黨的紀律——服從,絕對服從!……」他心裡叨念著,又沉思了一會兒,然後邁起大步走到人群裡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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