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青春之歌 | 上頁 下頁
三〇


  信寫好了,他心裡好像出了一口悶氣,舒暢一些。把信封好,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走到床前。這時他看見道靜睡著了。她熟睡的面孔好像大理石的浮雕一樣,恬靜、溫柔,短短的鬆軟的黑髮覆披在白淨的豐腴的臉龐上,顯出一種端莊純淨的美……後來他又看出她的嘴角含著淺淺的笑意,臉上卻掛著晶瑩的淚珠。「她哭啦?……」這個念頭一閃,他立刻被一種憐憫的感情把滿腔氣惱全部勾銷了。他忽然感到她不是一般的女人,她是一個有著崇高理想的女人。而他應當理解她,原諒她……他站在床前望了她一會兒,心裡想:「她是善良的,誠實的,她不會欺騙人,不會愛別人的,我幹嗎庸人自擾呢?……」

  想到這裡,仿佛豁然開朗似的,餘永澤的心情舒展了。他伏下身來在道靜臉上輕輕吻了一下,然後回過身把那封剛寫好不久的信,一狠心,投入到將熄的火爐裡。看見爐口冒起一陣火光,他好像做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業,立刻豪壯地舉起胳臂,連連伸出去打了幾拳,然後幾個哈欠一打,他趕快脫衣睡下去。

  第十四章

  許甯來找白莉蘋,白莉蘋不在,他就到道靜的屋子裡,站在當屋地上問道靜:「小白哪兒去啦?她怎麼又不在家?」

  道靜看著許寧漂亮面孔上的沮喪神情,微笑著說:「我怎麼會知道?她就是總不在家嘛。」

  許甯原來和崔秀玉很不錯,後來崔秀玉到東北去了,白莉蘋這富有魅力的女人就把他迷惑住。這些天來他們倆常在一起。不過白莉蘋一向交際很多,許寧來找她有時找不到,他就來向道靜打聽。

  許寧坐在凳子上,惘然地問道靜:「小林,你說,白莉蘋是怎麼回事?」

  道靜沒有回答他,卻問他:「小崔有信嗎?她真的去參加了義勇軍?」

  許寧突然滿面漲紅。平日這歡騰的愛笑愛鬧的小夥子變得期期艾艾地說不上話來。他翻著眼皮對牆上一張貝多芬的畫像望了一會兒,然後回過頭來含著一種無可奈何的苦笑說:「小林,你別誤會,我愛小崔和愛小白是不一樣的。要不是因為我媽媽、因為快要畢業,我就和她一同到東北參加義勇軍去了……小白這傢伙我知道……」

  「你知道就好了。」道靜不會說那些俏皮鋒利的話,她不滿意許寧這種對待愛情的態度,但是她只能誠懇地直率地對他說,「許寧,別忘了小崔。你看,那姑娘夠多好。」

  「是的,小林。說實在的,我心裡常常想著她。而且一想到她,還,還有些痛苦……」許寧被道靜這種純摯的友好的態度感動了,他望著她,像對一個知心的朋友說起他心裡的事:「本來我對小白沒什麼,可是她——真有辦法……我們有些工作又需要經常在一起,所以……別說她了,我會克制自己的。」他默然想了一會兒站起身來就要走。

  「許寧,問你,」道靜攔住他,「你見了老盧老羅他們嗎?怎麼……」

  「嘿,你不提差點兒忘了。老盧叫我告訴你:明天是『三一八』慘案紀念日,北平學生要舉行擴大紀念會,還可能遊行示威,你願意參加嗎?」

  「遊行做什麼?」

  「反對國民黨的不抵抗主義,反對日本帝國主義加緊進攻中國,反對帝國主義和他們的走狗,擁護社會主義的蘇聯。」

  「參加!」道靜毫不遲疑地說道,「你也去嗎?老盧呢?」

  「他嗎,當然去!」許寧一改剛才的神情,做了一個滑稽的鬼臉,沖著道靜一揮拳頭,「我——當然去啦。還有,小林,你要儘量多發動你的朋友們也參加。老盧說應當廣泛地發動群眾。我走了,明天見!上午八點在北大操場集合。你可要去呀!」

  許寧已經走遠了。道靜還一個人站在門檻上望著他的背影微笑著。她從來還沒有參加過任何遊行集會,這麼多人群聚在一起將是個什麼情景呢?……她被一種新奇的神秘似的感覺興奮得許久都不能安靜下來。

  餘永澤腋下挾著一疊子書回家來了,道靜忘情地拉著他:「澤,明天我要去參加『三一八』紀念遊行,你也同去吧。」

  「什麼?你要幹什麼去?」餘永澤驚愕地瞪著道靜。

  「『三一八』紀念遊行,你又不願意呀?」

  餘永澤懶洋洋地放下書本,半天才開口說話,聲調那麼淒涼:「靜,聽我一次話,不要去吧。聽說外面常捕人……救國的事還可說,可是『三一八』算個什麼紀念日?萬一……靜,安靜一點!天有不測風雲,誰知道哪一塊雲彩下雨……」他注視著道靜,臉上又露出了那種乞求似的哀愁。

  「不行!誰都像你這樣膽小,掉下個樹葉也怕砸死你!」道靜對餘永澤別的規勸或囉嗦還都比較能夠忍耐,唯獨關於革命方面的事,她簡直點火就著,是最不能容忍的,「算啦,我還打算叫你跟我一起去呢,鬧半天,你還想拉我的後腿。算啦,誰也別管誰!」剛一說完她就跑出去了。

  她找到她的好朋友王曉燕。老盧叫儘量多發動人,她很希望自己能多找幾個人一塊兒去。可是曉燕問她:「遊行幹什麼事呀?」

  「反對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反對國民黨的不抵抗主義,反對帝國主義的走狗,擁護社會主義的蘇聯……」

  曉燕沉默著,好半天沒出聲。道靜站在她面前心神不安地看著她,好像等候判決似的。終於曉燕鄭重地搖頭說道:「小林,別怪我。爸爸對我說過:青年人還是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看你們還沒遊行,先就來了一大套『主義』,我不懂這些,真的什麼也不懂。」

  道靜蹙著眉頭,她的面孔微微漲紅,心裡又懊喪又焦躁。

  「燕,你說的這些不都是胡適的學說嗎?什麼時候你也學會了這些東西?」

  曉燕睜大眼睛,那裡面閃爍著一種稚氣而自信的光芒,她不好意思地怯怯地說:「小林,別問我這些。我相信爸爸的話,他很有修養……我勸你也別太相信那些左傾的人的話了,讀書是最要緊的。什麼社會主義蘇聯,和我們有什麼關係呢?」

  曉燕雖然是不贊成她的,但是她的態度溫存、心地善良,她只是不相信,不像餘永澤那樣的自私和膽怯。因此道靜站在地上只深深感到了失望的頹喪,而沒有像對餘永澤那樣的氣惱。再說,對愛人可以任性地發發脾氣,對待朋友可怎麼能夠拉下臉來呢。

  兩個朋友相對無言地怔了一陣子,道靜只好怏怏地跑回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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