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青春之歌 | 上頁 下頁
二七


  機靈的盧嘉川回過頭來向羅大方一笑,同時好像撫慰似的把手臂搭在他寬闊的肩膀上。

  「就是這麼回事!」羅大方激動地說道,「這女人變壞了!我看錯了人……不愛我了沒關係,可是她不該去追許寧。小崔和許寧好了好幾年,蠻好的一對,可是這個不要臉的,她,她亂搞一氣!老盧你信不信?一個人政治上一後退,生活上也必然會腐化墮落。小白原來是熱情的、有進取心的,我確實很愛她。可是,如今書也不讀了,什麼集會也不參加了,只想演戲、當明星、講戀愛……像我這樣的,她當然不會再喜歡。」

  盧嘉川默默地點點頭,向冷清的馬路上望望,然後對羅大方輕聲說:「同志,我相信你是能夠忍受過來的。愛情——只不過是愛情嘛……」他意味深長地瞅著羅大方,嘴角又浮上他那調皮的微笑。

  羅大方伸手給了他一拳。一邊走,一邊嘟嚕著:「對!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奇怪,你是不大單獨接近女人的,怎麼對那個林道靜卻這麼熱情——一談幾個鐘頭。你不知道她有了白莉蘋說的『絆腳石』嗎?她那個物件我認識,真是個胡博士的忠實信徒。我爭取過他,可不容易。」

  「別瞎扯!」盧嘉川嚴肅地駁斥著羅大方,「她的情形我早從我姐夫那裡知道一些。對這樣有鬥爭性有正義感的女孩子我們應當幫助,應當拉她一把,而不應該叫她沉淪下去。她在北戴河時,為了『九一八』事變,痛心地和我姐夫爭論,她說中國是不會亡國的。她那種神態和正直的精神確實使我很喜歡。但是,幹嗎扯到私人問題上?難道……你這張嘴巴,別瞎扯了!」

  羅大方笑著說:「玩笑!玩笑!我瞭解你。為了咱們的事業,你從來是不考慮自己的。我們經常要和女孩子們打交道,但你卻好像個清教徒,我可辦不到。為小白——唉!不提她了。」

  「我不是清教徒。」盧嘉川沉思著,「不過,目前的形勢確實使自己顧不到這些。老羅,那個女孩子——你說的林道靜,我看她有一種又倔強又純樸的美。有反抗精神。我們應當培養她,使她找到正確的道路。你認為怎麼樣?」

  羅大方回身看了他一眼,笑笑說:「對,應當把她引到革命的路上來。」

  夜,雖然是年夜,拂曉之前,街上也已經行人稀少,只有昏暗的街燈,稀稀落落地照著馬路上偶爾走過的行人。盧嘉川在和羅大方分手之前,他們又談了些工作問題。盧嘉川從南京示威回來之後,北大早已不能存身,黨已經調他離開學校,專門做秘密的學生工作。這時,他囑咐著羅大方:「你要盡可能利用你父親的關係,在北大存身下去。想想,反動者的壓迫越來越緊,我們許多人都不能再公開活動,所以你和徐輝要盡可能迷惑敵人,必要時才能給敵人突然的襲擊。告訴你,李孟瑜在唐山煤礦上,他做起工人工作來啦。」

  「真的嗎?」羅大方站住腳,高興地瞪著眼睛瞅著盧嘉川,「老盧,我可也想去。在知識份子當中工作真是麻煩。」

  「別說了,再見!」盧嘉川遠遠瞧見有人迎面走來,他輕輕推了羅大方一下,就和他分了手。接著,一邊搖擺著身子,一邊高聲唱起來:

  八月十五月光明——薛大哥在月下……

  他搖擺著,唱著,消失在馬路旁邊的小胡同裡。

  余永澤在開學前,從家裡回到北平來。他進門的第一眼,看見屋子裡的床鋪、書架、花盆、古董、鍋灶全是老樣兒一點沒變,可是他的道靜忽然變了!過去沉默寡言、常常憂鬱不安的她,現在竟然坐在門邊哼哼唧唧地唱著,好像一個活潑的小女孩。尤其使他吃驚的是她那雙眼睛——過去它雖然美麗,但卻呆滯無神,愁悶得像塊烏雲;現在呢,閃爍著歡樂的光彩,明亮得像秋天的湖水,裡面還仿佛蕩漾著迷人的幸福的光輝。

  「看眼睛知道在戀愛的青年人。」余永澤想起《安娜·卡列尼娜》裡面的一句話,災禍的預感突然攫住了他。他不安地悄悄地看了她一會兒,趁著她出去買菜的當兒,他急急地在箱子裡、抽屜裡、書架上,甚至字紙簍裡翻騰起來。當他別無所獲,只看到幾本左傾書籍放在桌上和床頭時,他神經質地翻著眼珠,輕輕呻吟道:「一定,一定有人在引誘她了。」

  道靜看見餘永澤回來,高高興興地替他把飯預備好。他吃著的時候,她挨在他身邊向他敘談起她新認識的朋友、她思想上的變化和這些日子她心情上的愉快來。她想他是自己的愛人,什麼事都不該隱瞞他。誰知餘永澤聽著聽著忽然變了顏色。他放下飯碗,皺緊眉頭說:「靜,想不到你變的這麼快……」沉了半晌才接著說,「我,我要求你別這樣——這是危險的!一頂紅帽子往你頭上一戴,要殺頭的呀!」

  一句話把道靜招惱了。八字還沒一撇,什麼事也沒做,不過認識幾個新朋友,看了幾本新書,就怕殺頭!她鄙夷地盯著餘永澤那困惑的眼色,半天才壓住自己的惱火,激動地出乎自己意外地講了她自己從沒講過的話:「永澤,你幹嗎這麼神經過敏呀?你也不滿意腐朽的舊社會,你也知道日本人已經踐踏了祖國的土地,為什麼咱們就不該前進一步,做一點有益大眾、有益國家的事呢?」

  「我想,我想……」餘永澤喃喃著,「靜,我想,這不是我們能夠為力的事。有政府,有軍隊,我們這些白面書生赤手空拳頂什麼事呢?喊喊空口號誰不會。你知道我也參加過學生愛國運動,可這是過去的事了。現在——現在我想還是埋頭讀點書好。我們成家了,還是走穩當點的路吧……」

  「你真糊塗!」道靜氣憤地打斷他的話,喊道,「你才是喊空口號呢!原來你就是這麼個膽小鬼呀!」

  餘永澤用小眼睛瞪著道靜,愣愣地半晌無言。忽然他臉色發白,雙唇抽搐,把頭埋在桌上猛烈地抽泣起來。他哭得這樣傷心,比道靜還傷心。他的痛苦,與其說是因為受了侮辱,還不如說是深深的嫉妒。

  「……她、她變得殘酷,這樣的殘酷,一定變心了。愛、愛上別人了……」他一邊流著淚,一邊思量著。他認為,天下只有愛情才能使女人有所改變的。

  吵過嘴,道靜和餘永澤雖然彼此有好幾天都不大說話,可是她的心裡還是很高興的。她做飯洗衣也輕聲哼著唱著,快樂的黑眉毛揚得高高的。完了事,就抱著書本貪婪地讀著。一點鐘、兩點鐘過去了,動也不動、頭也不抬,那種專注的神情,好像早已忘掉了餘永澤的存在和這間蝸居的滯悶。她的精神飛揚到廣闊的世界裡去了。可是餘永澤呢,他這幾天可沒心思去上課,成天憋在小屋裡窺伺著道靜的動靜。他暗打主意一定要探出她的秘密來。可是看她的神情那麼坦率、自然,並無另有所歡的跡象,他又有點茫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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