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青春之歌 | 上頁 下頁
一三


  仿佛這青年身上帶著一股魅力,他可以毫不費力地把人吸在他身邊。果然,道靜立刻被他那爽朗的談吐和瀟灑不羈的風姿吸引得一改平日的矜持和沉默,她仿佛問熟朋友似的問他:「您從哪兒來?您知道日本占了東三省,中國倒是打不打呀?」

  青年人並沒有急於回答。他用聰明、和悅的眼睛微笑著看著面前的兩個人,仿佛在考慮什麼,又好像在等待什麼。

  李芝庭抽著紙煙,默默地望著他的內弟,似乎在等待他的回答。可是沒等客人說話,他卻先向林道靜做了一個簡短的說明:「林先生,您不知道,我這位內弟可是專愛研究國家大事,說起中外古今全是一套一套的……好,嘉川,你就談談吧,看林先生為咱國家可愁的不行呢。」

  「盧先生,那您給我們談談吧!」道靜又催了一下。

  「沒有什麼,報上全有了。」盧嘉川翻了一下桌上的報紙,抬起頭來慢慢地說,「只有一點:蔣介石打內戰很『勇敢』可是卻指示東北的幾十萬軍隊絕對不許對外抵抗。所以日本不費一槍一彈就把全國最大的瀋陽兵工廠和瀋陽制炮廠、飛機場連同二百架飛機全一齊強佔了。而且接著又向本溪、營口、長春等地進攻;聽說吉林已經被佔領,咱們這邊秦皇島也完了……可是國民政府解決這奇恥大辱的辦法只是給駐在日內瓦的施肇基打了個電報,要求『國聯』替中國主持公道……」

  說到這裡,他突然把眼光盯著道靜,嚴肅地問她道:「您認為這樣的夢想可以實現嗎?中國自己要是不用武裝鬥爭能夠戰勝日本嗎?」

  道靜目不轉睛地望著盧嘉川。在她被煽動起來的憤懣情緒中還隱隱含著一種驚異的成分。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大學生,他和餘永澤可大不相同。余永澤常談的只是些美麗的藝術和動人的纏綿的故事;可是這位大學生卻熟悉國家的事情,侃侃談出的都是一些道靜從來沒有聽到過的話。

  「我不知道!」想了想,道靜率直地回答,並且慚愧地紅了臉。

  「但是,您既然關心國家的事,那就應當知道啊!」盧嘉川笑笑說。

  「可是,……」林道靜笑了。她不知道怎樣回答這陌生的青年才好。

  「嘉川,別處看看去。你不是還要打聽秦皇島上的事嗎?

  走!」李芝庭是個好好先生,他見盧嘉川把初次見面的林道靜問得怪窘的,就趕快要把他拉走。

  盧嘉川同李芝庭向門外走去時,道靜也送出他們來。一邊走,盧嘉川還一邊對兩位教員說:「國事如此,咱們誰也不能袖手旁觀呵!」

  「那可有啥辦法?咱們白面書生,手無寸鐵……」李芝庭小聲咕噥著,輕輕地搖頭嘆息。

  「愛國不一定都拿槍打仗。進行宣傳,喚起人心——像你們對學生們灌輸愛國思想,這也是拿起了武器。」

  李芝庭沒有言聲。道靜也沒有答話。可是她心裡承認了這個陌生青年說的對。並且對這個人——奇怪的、不知哪一點和一般人不一樣的人感到了尊敬。只不過短短十多分鐘的談話,可是他好像使道靜頓開茅塞似的,忽然知道了好多事情。

  過了兩天,風暴過去,學校又照常上課。在三年級的課堂上,第一堂道靜沒有講功課。激昂的愛國熱情戰勝了個人的傷感,她把「九一八」的慘痛消息和日本帝國主義侵略中國的罪惡,以及那陌生青年盧嘉川告訴她的國民黨的不抵抗政策,一氣向小學生們講了整整一堂。她講的聲音不高,並且時講時停,但是她那悲痛的聲調,和她眼中不斷湧出的淚花卻把孩子們的感情懾住了。孩子們靜靜地聽著,一動不動。

  許多小眼睛閃著淚光,幾個大些的女孩子甚至嗚嗚地哭出聲來。

  「老師,咱們為什麼不打日本呵?」一個小男孩含著眼淚問。

  「因為政府不愛國……」

  「老師,打日本用什麼呀?」

  「用軍隊、槍炮。」

  「那中國沒有槍炮嗎?」「中國沒有飛機嗎?」「中國沒有軍隊嗎?……」連珠炮似的問題似通不通地從孩子們天真的嘴裡喊出來,道靜應接不暇地回答他們:「國民黨只顧打內戰,打中國人,可是不敢打日本。他們怕……」

  「我們不怕,我們打!」

  「我們打,我會放槍!」

  「我們打!」「我們打!」孩子們一片喊打的聲音,把平日肅靜的課堂嚷叫得要抬起來了。道靜感到沉痛然而又感到歡快。多麼可愛的孩子呵!他們都知道愛國,都知道打、打、打日本!

  從此,道靜經常給孩子們講愛國故事,像文天祥、岳飛、史可法的故事,外國的《二漁夫》、《最後一課》等故事。孩子們愛聽,她也愛講。她和學生的關係,好像忽然親密起來,她自己空虛的心靈也似乎充實起來了。

  可是有一天卻又發生了一場風波。

  余敬唐走到教員休息室來。他照舊眨動著眼皮帶著狡猾的笑容,先對四個教員環視一周,然後看著林道靜煞有介事地小聲說:「哦,哦,你們聽說了嗎?北平、天津的風聲可緊呀!搗亂分子、學生,請願罷課亂成一團,有的還跑到南京去示威遊行,什麼玩藝!……名為抗日,其實還不是共產黨操縱!」

  他突然把手一擺,神態莊嚴地大發議論,「哦,,那不是瞎胡鬧嗎?憑這個就能救國打日本?哦,哦,請你們幾位注意:蔣委員長已經下了命令——不許抵抗,一切他自有辦法!注意,我聽說咱學堂裡可有宣傳抗日的啦!」他咕嚕一聲咽了一口唾沫,沖著四個沉默不語的教員,用詭譎的眼光一個個掃了一眼,最後把眼光落到林道靜一個人的身上。「哦,林先生年輕,您可得注意呀!什麼『二漁夫』、『三漁夫』的,您跟學生們講那幹啥?要叫外邊說咱學堂裡有赤党分子煽動宣傳——那,那連我余敬唐的腦袋瓜可也要跟著長不住啦!」

  別的教員還是默默無言。林道靜沉默了一下,突然用憤怒的眼睛狠狠地盯著余敬唐,說:「余校長,您的腦袋瓜長住長不住,與我毫不相干!國家這樣危急,我是中國人,怎麼連個宣傳抗日的自由都沒有?宣傳抗日就是赤黨,這是誰定的法律?」

  別的教員驚呆了。李芝庭的臉都白了。平常那麼靦腆不多說話的女教員竟敢這麼大膽地頂撞校長,這可是件少見的事!

  余敬唐的瘦臉上一陣發烏,眼睛連眨也不眨了。他愣了幾秒鐘,然後猛地扭身就走。到了屋門口,這才轉回頭來站住腳,把大肥袖子一甩,沖著林道靜連連眨動了幾下眼皮子,顫聲冷笑道:「這個麼,我不知道!有不明白的地方,請您自己去問蔣委員長!」

  「您放心!北京大學的學生早替我上南京問去啦!」道靜沖著余敬唐的脊背又頂了一句。

  在餘永澤給她的來信中,她知道了北京大學的學生因為反對政府的不抵抗主義,反對把錦州劃為中立區,許多同學都到南京請願示威去了。餘永澤說,他本來也想去,因為突然患感冒沒有去成。他並且告訴她,他們示威團的副總指揮就是李芝庭的小舅子盧嘉川。

  「盧嘉川?……」和余敬唐爭吵之後,道靜獨自坐在自己的房間裡憤然默想的時候,她忽然想起了那個偶然邂逅的盧嘉川。想到他正率領著大批學生奔向南京去找國民黨算帳的情景,她笑了。似乎這個小夥子替她出了口悶氣,她感激地低聲地念起他的名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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