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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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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母與子】 馬大娘被拖在法庭上,昏迷不醒。案子下那兩條大洋狗對她也很熟悉了,它們自動地鑽出來,吐著舌頭,呼哧呼哧地圍著她轉,好象它們在這個堅貞不屈的母親面前也已無可奈何了。 馬大娘這已經是第三次被提審了,小野曾經交代過,如果第三次她還是不說出她兒子的去向,不把她兒子找回來,就要殺她的頭。她慢慢睜開眼睛,地下是一灘血水,血!這是兒子的血,這是自己身上的血,她用手撫摸著這血水,暗暗說道:「鬼子,你們瞎了眼睛!你們要我的兒子,我兒子就在你們眼前!……」 「快快地說,你兒子在什麼地方?」小野暴跳起來。「不知道。」 「死了死了的!」 兩個漢奸聽罷架著馬大娘就往外走。 「太君,現在殺未免太早了吧?」鄭敬之上前低聲和小野說了幾句話,小野點點頭,又向漢奸們擺擺手…… 馬大娘昏昏沉沉,覺得身上熱乎乎的,低頭一看,懷裡抱著馬英,馬英還是童年時的馬英:方方的腦袋,元元的小臉,大大的眼睛,握著小拳頭對她說:「娘,我長大給爹和姐姐報仇!」這時突然躥出一條狼,把馬英銜走了,她叫喊著去追,這時才看清那不是狼,是鬼子,馬英也變成大人了,她哭,可是哭不出來,這時她忽然看到一個人對她獰笑,這是誰呢?蘇金榮!馬大娘渾身打了個寒顫,醒來了。強烈的太陽光從玻璃窗口照進來,她現在到了什麼地方?…… 炕上鋪的羊毛氈,新洋布棉被,紅花綠邊牆圍,地下擺的是方桌靠椅,桌上放著坐鐘、茶壺、茶碗,炕的對面是一排紅漆櫃子。她想:我這是到了什麼地方了呢?她忽然看到屋門口站崗的那個小員警,大家都叫他李小黑,馬大娘自押到城裡來,這個小員警就一直跟著她,有時她見他偷偷掉淚,可是一句話也不說。 「小黑,他們這是把我弄到哪啦?」馬大娘支撐著身子問道。 「蘇會長家。」 「哪個蘇會長?」 「肖家鎮的大財主,蘇金榮嘛。」 「蘇金榮!」馬大娘渾身顫抖起來,丈夫和女兒慘死的形象就活現在她眼前。十一年來,她一聽到蘇金榮這三個字,就仿佛聽到丈夫和女兒冤屈的喊叫,聽到蘇金榮的獰笑,這笑聲和叫聲總是揉合在一起,她永遠忘不了這筆血債。 外面一陣腳步聲,走進一個人來,這人正是蘇金榮。他一進門就故作驚訝地說道:「大嫂子,受驚了,受驚了。我一直不知道,昨天才聽說,就跟皇軍求個情,把您接了過來。唉!」接著悲傷地說道:「受了一輩子窮,老來還受這個罪,不過總算熬出來了。皇軍想送您坐房子,我看我這偏院閑著,就給您住吧。現在就等您一句話了,把馬英這孩子找回來……」馬大娘氣得渾身直哆嗦,她想破口大駡他一頓,難道這就能解恨嗎?她想撲上去撕他咬他,可是身上一點力氣也沒有了。 「您不要害怕,馬英回來我擔保不殺他,還有官升。」說著他從身上掏出一張委任狀,「皇軍很器重他,我也在皇軍面前不斷誇獎他,這孩子有才幹,皇軍答應他回來就是中隊長。那時您就成了老太太了,聽說馬英和建梅不錯,我把這閨女送給您做兒媳婦,將來就住在這西屋。」他用文明棍向外一指,「好住,好吃,好喝,兒孫滿堂,也不虧您撫養他這一場……」 是啊,馬大娘一生下馬英就有過這種願望,可是她明白,這不是能從敵人手中得到的,兒子曾經對她講過,血的經歷也告訴了她。她突然轉過臉來沖著蘇金榮說道:「你這個野獸,你害死我的閨女,又害我的兒子,你存的什麼心!我交出兒子,誰還替我報仇!你說?你說?……」馬大娘啐他,口幹得沙啦啦的,口水也沒有了,她想用頭撞他,剛一抬起身子,一頭便栽到炕上了,她大口地喘著氣。蘇金榮嚇得倒退了好幾步,他第一次看到這個軟弱沉默的女人突然堅強起來了。他鎮靜了一下,又假賠著笑道:「何必生這麼大氣呢!好商量,好商量。我也是一片好心。一時想不開,再好好想想……」說罷便退了出來。要是在平常,蘇金榮那腦門上的兩股青筋早蹦了起來,可是因為要執行皇軍的軟化政策,他不好馬上就對馬大娘怎麼樣,只好氣鼓鼓地走了出來。 蘇金榮走到大門口,正好碰上司法股長鄭敬之進來,鄭敬之問道:「怎麼樣了?」 「頑固不化。」蘇金榮氣呼呼地說,「我看乾脆把這老東西幹掉算了,反正也難擠出油水,皇軍還拿她當寶貝哩!」鄭敬之暗暗吃了一驚,忙說:「這是皇軍的旨意,誰料得到……」 鄭敬之走到屋門口,見四下無人,對李小黑說:「有人來了咳嗽一聲。」李小黑點了點頭。 「大娘!」鄭敬之站在屋子的中央叫道。 「大娘!」馬大娘被鬼子抓來以後,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這樣叫她,她又想起以前身邊那些青年人,可是轉臉一看,是一個胖警官,她把眼合上了。 「大娘,」鄭敬之向前靠近一步,「您不理我,這我明白,那是您把我當做了漢奸,您會罵我,咒我……」他的聲音低沉,回想起元旦前夕縣委搬走的那一天: 那是一個昏沉沉的夜晚,鄭敬之氣喘吁吁地跑了五裡地,追上縣委會。 「你跟來幹什麼?」李朝東大聲地問他。 「真的叫我當漢奸,千人罵,萬人咒……」鄭敬之習慣地攤著兩手嚷道。李朝東沒等他說完,就搖著他的胳膊說:「老兄,你是怎麼搞的!這是革命工作,縣委的決議。你知道,咱們所有的人都暴露了,只有你,只有你,你要懂得這一工作的重要。你,要變成一把刀子,插在敵人的心臟!一把刀子!懂嗎?」 「懂了。」鄭敬之在任何人面前都顯得能說會道,唯獨到了李朝東面前,兩片咀就不聽使喚了。 鄭敬之回去就當了日偽警察局的司法股長,邦著鬼子予審案件,看著這些野獸屠殺自己的同胞,還要跟著他們酗酒,狂笑,罵人……這一切時時在折磨著這個革命的知識份子。他每天都盼著天快一點黑,只有天黑了,他才能離開這些魔鬼,回到家裡過一夜乾淨的生活。他,妻子早就死了,家裡只有一個六十歲的老母親和一個小女孩。小女孩名叫荷花,已經八歲了。一天她放學回來,撲在鄭敬之身上說道:「爹,秦老師說你是漢奸。」 「對,爹是漢奸,可不要跟爹學。」鄭敬之嘆息著搖了搖頭,又囑咐道:「到外邊可不要亂說。」 「懂。」荷花點了點頭。 自從鬼子把馬大娘帶進城,第一堂他就參加了審訊,他看到那兩隻如狼似虎的洋狗怎樣去狂咬這位母親,就像是咬他的心一樣。昨天他巧妙地提醒了馬大娘,使她沒有和馬英相認,但他看到了馬英那銳利的眼光,他把他當做了叛徒、漢奸……他用緩兵之計暫時把馬大娘救下了,可是怎麼把他們母子救出去呢?他們是不信任他的,他要設法使他們相信,又不能公開暴露自己的身份,多難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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