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林海雪原 | 上頁 下頁
七六


  小分隊出發以來,只有白茹一個女的,在屯落裡住時都是給她找一個單獨的房子,讓個老太太或大嫂和她作伴,在夾皮溝一直是和李勇奇的小妹李三妹住在一起。到了威虎山,沒了這個條件,楊子榮便把她安排在從前座山雕的老婆子住的那個最漂亮的窩棚裡。

  少劍波冒著越下越大的雪朵,走來這裡,一進門,看見白茹正在酣睡,屋子暖暖的,白茹的臉是那樣地紅,閉闔著的眼縫下,睫毛顯得格外長。兩手抱著劍波的皮包,深怕被人拿去似的。她自己的藥包擱在臉旁的滑雪具上,枕著座山雕老婆子的一個大枕頭,上面蒙著她自己的白毛巾。頭上的紅色絨線襯帽已離開了她那散亂的頭髮,只有兩條長長兼作小圍巾的帽扇掛在她的脖子上。她那美麗的臉腮更加潤細,偶爾吮一吮紅紅的小嘴唇,腮上的酒窩微動中更加美麗。她在睡中也是滿面笑容,她睡得是那樣的幸福和安靜。兩隻淨白如棉的細嫩的小腳伸在炕沿上。

  少劍波的心忽地一熱,馬上退了出來,腦子裡的思欲頓時被這個美麗的小女兵所佔領。二十三歲的少劍波還是第一次這樣細緻地思索著一個女孩子,而且此刻他對她的思索是什麼力量也打不斷似的。

  他想著,她確是個活潑天真、能歌善舞的小白鴿,只要她不是在睡覺,便沒有一刻安靜的時候。王團長時常和她開玩笑,只要一見面,必定要揪一下她的頭髮,他常說:「來!

  小白鴿,人家都說你的頭髮是空的,讓我揪一根看看。」說著便抓在手裡,不揪下一根不放。劉政委見面一定要叫她唱個歌才能放走。

  可是當她看到劍波,就羞答答地一言半語也沒有。尤其這半年,在小分隊出發以前,白茹見了他規規矩矩的行禮,他也嚴嚴肅肅地答禮,格外拘束。

  有一次的民主會上,衛生隊給團首長提意見,白茹提了一條說:「團首長誰都好,就是二〇三的架子大,真不接近群眾,年輕輕的,那麼大的架子,官僚主義!」大家對她的意見笑了,都說:「二〇三可沒架子,這個意見不正確。」

  少劍波望著威虎山上的落雪,白茹的事一幕一幕浮上心頭。

  當白茹十六歲給姐姐當勤務員的時候,一看到劍波去了就把兩個小辮一甩,走出去,從門縫裡偷看著這個剛滿二十歲的小營長。

  有一次劍波作戰回來,患了感冒,她剛十七歲,當護士長,給劍波來送藥試體溫。屋內一個人沒有,只有他們倆,二十分鐘的時間,只說了五句話。

  「多少度?」劍波問。

  「三十八度五。」

  「飯前飯後藥?」

  「飯後。」

  ……

  「報告,可以回去嗎?」

  「嗯!」

  這樣兩個活潑人,可是當他倆到一塊,竟死板得難受。這原因主要是劍波總遵循著一條原則:「在女同志面前要十分穩重。」特別是白茹這樣的青春少女,年齡和自己差不多,又是從姐姐那裡來的,更要注意,以免引起影響。

  可是白茹呢?卻是另一種眼光看劍波,她內心老想:「劍波是自高自大,和他姐姐鞠縣長一點不一樣。他又俊俏、又年輕、又聰明、又勇敢,這些條件決定了他的眼光高,一定不把自己放在眼裡,所以就在女人面前擺架子。」

  小山子戰鬥的時候,白茹在火線上一連搶救了九個傷患,評模時,劍波有點不相信。以為這麼一個體輕不過百的小丫頭,怎麼能幹出這樣出色的事。直至醫院裡的傷患紛紛寫信來給白茹請功,劍波才確信了。

  小分隊出發以來,她和男同志一樣,賓士在,爭取了王因田夫婦,團結了蘑菇老人,在乳頭山一樣的攀嶺跨穀跳山澗,苦練滑雪,和男人一樣的向嚴寒搏鬥,十分認真地建立小分隊的防凍保健衛生制度,保證了行軍戰鬥的順利開展。她又學得了對祖國醫學有用的秘方,昨晚的徹夜治療,使嚴寒沒有凍垮小分隊,解決了別人所無法解決的難題。到現在為止,小分隊沒有發生一個非戰鬥減員。

  今天她甜甜地睡在這威虎山上,她現在十九歲剛開頭。十九歲!她無兄無弟,她只有無數的革命同志。她和他們這樣地度著她的青春,在為實現共產主義戰鬥著的大道上過著青春。無數的英雄事蹟點綴裝飾著她不平凡的青春,此刻少劍波心裡為他的小分隊有這樣一個女兵而驕傲。值得驕傲,他內心驕傲的不能抑制,他自語著:「什麼是女英雄呢?這是多麼美麗的青春啊!」

  想到這些,少劍波所看到的已不是眼前的大雪,而是在一個新鮮可愛百花齊放中的一個美麗的少女,一個美麗的白茹,矗立在萬花叢裡,並朝著他投射著動人的微笑。

  「白茹!」他不知不覺地喊出來,「什麼是女英雄呢?」

  他這聲自言自語,好像驚醒了酣睡中的白茹,只聽屋內白茹翻了一下身,並且喃喃地說著一句夢話:「他怎麼對我這樣靦腆呢?他怎麼老對我……」

  少劍波一愣神,大雪飄飄蓋滿了他的衣服,他此刻才覺悟了自己是站在露天的落雪裡。可是自己的手和臉,和自己的心一樣,卻是熱乎乎的。他連忙叫道:「白茹!白茹!」

  「早聽見啦!」白茹似有一點笑聲,但又好像有一點生氣聲。

  「我要我的皮包。」

  只聽得白茹忽拉地下了炕,劍波轉回身來,她已站在他的面前,她熟睡初醒緋色的雙腮,恰似兩朵盛開的芙蓉,眼睛尚矇矓未睜。睫毛顯得特別長,像芙蓉花朵中的絲絲蜜蕊,對著這威虎山的白色世界。

  「我早知道了!喊什麼?」

  「奇怪!我剛喊你兩聲,你怎麼早知道了!太有點言過其實。」

  「因為你向來不正經地休息。」白茹有點不樂意,「誰還不知你的老毛病。」

  「那你怎麼不早給我送去?」

  「越送去得早,你越休息得少。」

  她走到他跟前給他打掃著滿身的落雪,從他身上落雪的厚度,她已知道他是久等多時了,她噗哧一笑,看了一下劍波不自然的眼睛。

  「不冷嗎?」

  「還熱呢!」

  「奇怪!為什麼還熱?真是言不符實!」

  「我想得太多了,第一次想這麼多。」少劍波的感情突破了他的理智。

  「什麼?」白茹意味深長地故意驚問一聲。

  「沒什麼。」少劍波很不自然地羞紅了臉,「我想讓你幫我抄寫一下報告,這次的報告太多太長了。」

  白茹看他那不自然的神情,這是她這位首長從來沒有過的,尤其是對她自己。

  此刻她的內心感情已在激烈地開放。可是她又怎樣表示呢?說句什麼呢?按平常的軍規當然應該答應一聲「是!」可是她偏沒這樣,而是調皮地一笑,「那不怕同志們看見批評不嚴肅嗎?或者引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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