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林海雪原 | 上頁 下頁
四八


  原來這疤痕上記載著他永遠難忘的仇恨,使他想起了爹娘和小妹妹。是在他十八歲那年上,他家的一條心愛的老牛,跑到惡霸地主楊大頭的祖墳上吃了兩口青草。楊大頭說牛踏破了他祖墳的地氣,把子榮的老爹捉了去,灌了一瓢尿澆的稀屎,又叫炮手們惡打一頓,老人經不起折磨,就這樣活活地被糟蹋死了。子榮的媽媽怨氣成疾,加上長期過度的勞累,結果一病不起,不久就去世了。年輕的楊子榮,天天想報仇,可是一來力孤勢弱,二來沒有機會下手,也只有長期地忍耐著。

  真是禍不單行,仇還沒報,楊子榮又遭到差一點致死的殘害。是在那年的大年三十那天,楊大頭的後宅院失了火,燒得他焦頭爛額。楊大頭以為這是楊子榮的報復,把這筆縱火賬強賴到楊子榮身上。他招來些狗腿子,把楊子榮吊在大槐樹上毒打一頓,脖子上被砍了一菜刀,他昏迷過去了。楊大頭為了根除後患,決心害死楊子榮,當夜預備把楊子榮抬上西南山的岩石上摔死。幸虧好心的長工楊四鐵——楊子榮的青年朋友,偷偷地放跑了他。從此後一直七年漂流在外,楊大頭死了,他才回到老家。這時他才知道他的小妹妹被楊大頭抓去當丫頭,後來又不知把她賣到哪裡去了。抗戰開始後,這仇恨激勵著他參加了八路軍,使他對人民解放事業抱著無限的忠心。

  他咀嚼著,想著,他的心已奔向仇人,這仇人的概念,在楊子榮的腦子裡,已經不是一個楊大頭,而是所有壓迫、剝削窮苦人的人。他們是舊社會製造窮困苦難的罪魁禍首,這些孽種要在我們手裡,革命戰士手裡,把他們斬盡滅絕。

  楊子榮把雙手一搓,雙拳緊握,口中喃喃地說著他在入黨前一天晚上向連隊指導員所表示的終生奮鬥的誓言:「我楊子榮立志,要把階級剝削的根子挖盡,讓它永不發芽;要把階級壓迫的種子滅絕,叫它斷子絕孫。」說著他那威武的眼睛盯向他周圍的森林,他的心和眼一樣,在深遠細緻地考慮他這場即將開始的鬥爭。

  他想得出了神,連口中的咀嚼也停止下來。他想著想著,突然正在吃著草料的馬,一陣亂聲嘶叫,接著便是亂刨刮踢,從它的神情慌亂中看出了無限的驚恐。

  楊子榮站起來,向馬驚視的方向望去,望了一會兒什麼也沒有,樺樹林依然寂靜無聲。

  他回頭再看看馬,它已是全身抖顫,氣喘噓噓,兩隻恐怖的眼睛直望著西北方叢林,頻頻地回頭望著楊子榮,好像求救似的。

  楊子榮已敏感到必有名堂,心中一陣忐忑,扔掉了手中的飯團和雪團,抄起了步槍,走近馬跟前。馬急忙向他身後依貼,好像在讓他擋住什麼兇惡的敵人一樣。

  楊子榮又張望了一會兒,還是沒有什麼,他轉過身撫摸馬頭,向它安慰道:「別害怕,什麼也沒有,我來保護你,快吃吧!吃飽了好完成咱們的任務。」

  說著他緊了緊拴在樹上的韁繩,防止被它掙脫。然後他隱蔽在一棵大樹後面,緊握著槍,又抽出鋒利的匕首,繼續向周圍瞭望探索。

  這時馬又一次地驚恐嘶叫起來,拼命地掙了兩下韁繩,但沒有掙脫。接著它四腿彎彎,抖顫得站立不住了,看看就要絕望地倒下去。楊子榮一陣驚奇,口中嘟嚕道:「媽的,什麼東西,這麼大的威風,把匹活龍駒都給嚇癱了!」他還沒來得及回頭,突然一聲巨吼,灌木叢中撲出一隻大個的東北虎,張著利牙,豎著尾巴,一沖一沖地向馬撲來。虎尾掃擊著灌木叢,唰唰亂響,震得雪粉四濺。

  馬被嚇得不刨也不踢了,垂著頭兩眼死盯著撲來的惡敵,從鼻子裡發出低沉的哀鳴。

  楊子榮還是頭一次看到活老虎,離得又這麼近。又是來吃他的馬,這突然來的驚恐,使他氣喘不安,心怦怦地亂跳,手中的槍也隨著他的心有些抖顫。

  虎一沖一沖地向馬撲過去,離得已經很近了,「得趕快下手,這匹馬不僅是我的快腿,主要是我的身分證,失了它就等於失掉了身分證。」想著他用力地把身體貼緊樹幹,把匕首用力向樹上一插,把槍架在匕首上,克服了槍身的抖動,他壓住了緊張的呼吸,從虎的側面,瞄準了虎頭。

  他滿有把握地一扣扳機,糟極了,一顆臭子兒,沒打響。老虎一點也沒察覺,繼續向馬撲去,只有三十多步遠了,楊子榮驚了一身冷汗,唰的一聲抽出大肚匣子,向虎嘩的一梭子。老虎只是一驚,在地上打了個滾,顯然又沒打著。它爬起來,向槍響處猛吼了兩聲。當它發現了樹背後的楊子榮,便來了一陣兇狂的示威,吼聲震得在全山迴響,尾巴像條巨大的鞭子,打的地下雪塵四揚。楊子榮趁著它示威的這一刹那,用步槍再射一槍,好極了,這一槍總算打響了,可是沒打著老虎,子彈在離它三四步的距離著地。他趕忙又推彈上膛,向著撲過來的猛虎又是一槍。可是又沒打著,老虎連蹦兩個高,顯得更兇惡,向楊子榮直撲過來。

  「打虎不中,翻背傷人,媽的幾槍沒打准了!」楊子榮全身繃緊得像石頭,「再來它一槍,愈近愈有把握,沉著,沉著……」他一面緊張呼吸,一面盯著這個撲過來的惡敵,只離十步距離了,老虎把前爪向地下一按,準備它最後的一撲。

  「好機會!」楊子榮當的一槍,打中了老虎的一隻前腿。這一撲它沒有撲到應有的距離,可是離楊子榮只有三四步遠,老虎一聲狂吼,直立兩隻後腿,張開血盆似的大嘴,迎面撲向楊子榮。楊子榮就在這一瞬間,槍口對準了虎嘴,當的一槍,槍彈通過口腔,從腦蓋骨穿過,老虎僕臥在雪地上,只有一條尾巴亂絞了一陣,死去了!

  楊子榮上前兩步,用腳踩著虎背,蹬了兩蹬,死老虎已全身鬆軟。他自己也和老虎一樣,全身鬆軟,四肢一點力氣也沒有,一披股坐在雪地上,爬也爬不起來,腿和手抖顫得更加厲害,他一仰身躺在雪地上,想恢復一下過度的緊張。他偏過頭去,看了看那匹受驚如癱的馬,此刻已十分平靜了,在安閒地吃著草料。楊子榮一陣輕鬆的喜悅,擦了擦額上的冷汗,得意地自言自語道:「有意思,要去威虎山,半路上又過了個『景陽崗』。」但他又想:「這個虎怎麼處理呢?

  送回小分隊嗎?已是不可能的事;帶到威虎山去嗎?這只大虎又太笨了。我這次雖是去獻禮的,可是所有禮物的一分一毫也不能為匪徒所得,我給予他們的只是他們的覆滅。怎麼辦呢?只有埋起來,深深地埋在雪底下,等剿完座山雕再取下山去。」他微微一笑,「有意思,那時我們拿著一虎一雕下山該多有趣,小分隊同志不知能樂到個什麼樣子呢。」

  想到這裡,他一股份外的高興湧上心頭,頓時全身湧出了力氣,他的兩腿向上一舉,向下猛一落,就勢站了起來,打掃了一下粘在身上的雪粉,正要彎腰去拖虎,忽然在西北虎來的方向,傳來了嘰嘰咕咕的說話聲。楊子榮愣住了,最初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以為是過度緊張後發生的耳鳴。

  可是這語聲越來越近,他便蹲下身子,順樹空向語聲窺望,發現在林深處有五個人向這裡走來,他頓時心一翻,「這一定是威虎山的匪徒了,他們是攆虎而來呢,還是聽到我的槍聲而來呢?」一陣激烈的思索,使他全身有些緊張,「不管怎樣,來了就得對付。」他這樣一冷靜,發覺了自己由於緊張而緊握的雙手,出了兩把冷汗。他極力讓緊張的肌肉松緩下來,內心對自己作了一個尖銳的批評:「太不沉著,太膽小!這是一種畏懼的表現,這簡直太危險,這種表現分明是向敵人招供,承認了自己不是胡彪,再愚蠢的敵人也會把你識破。快!

  快鎮靜下來,鬥爭瞬間就要開始了!我不是楊子榮,我是胡彪。」

  想著,他哼開了小曲,蹓蹓躂躂,緩步向馬走去。

  「提起了宋老三,兩口子賣大煙……」他哼得是那樣地像,完全像土匪的淫調。他對那五個人一瞧也不瞧,只當沒看見,滿不在乎地攪拌著馬草料。心想:「我等著他,看他先來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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