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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一進大門,又寬又高的影壁牆上畫著大幅的海水朝陽,那上邊的多半個太陽紅得就象一片鮮血!走過影壁,鑽進走廊,拐彎兒抹角兒,重重迭迭,門串門,院連院,數不清是幾進幾出,弄不清東南西北,要沒有人領著,你算是走不出來。院子裡的房屋數不清有多少間,差不多每個房子裡都有動聲,這些動聲除了有中國人翻譯的說話之外,再就是鬼子的叫喊和鏗鏗鏘鏘唏哩嘩啦的鐵木刑具聲響,接著就是受刑人的悲哭慘叫,誰也不能說這是人住的房子,簡直就是鬼世界的陰曹地府閻羅殿!你說,象解文華這樣膽小的人他有個不渾身發冷嗎?

  解文華一想:今兒算是完啦!一到了這裡頭來,死不了也得把渾身的皮肉扒掉!不覺他的兩條腿就打起顫來,越顫越軟,軟得就邁不動了。這時候,有兩個特務連扯帶架就把他架到一間房子裡去。這間房子的門窗沖著哪面他不知道了。進了這間房子,兩個特務把他一推,咚的一聲,解文華倒在地下。特務扭頭一走,「光啷」一下子把門關上,接著就「卡嚓嚓」地上了鎖,然後把窗戶也關閉起來。房子裡頭,立時就黑洞洞的自己連自己都看不見,也覺著熱咕嘟的憋氣。

  解文華在地下躺了一會兒,才多少清醒了一點。他的兩手被倒剪著,費了挺大勁才站立起來,用兩隻腳摸了摸,才發覺屋裡任什麼東西也沒有。他想:這間房子大概是專門幹這個用的,不用問,一會兒准得來收拾我!真是他娘的怪事兒,我買了買藥,買出來了這麼大的亂子,莫非敵人知道是給八路買的?不會吧?

  孫定邦給我這個任務的時候,是深更半夜,還是在我的家裡,他把我叫到房門外邊,悄悄兒對我說的,連小鳳兒和她娘都不知道這個事兒,敵人可怎麼會知道的呢?也許是因為我這個維持會的副會長不維持了,他們才抓我來?不一定,要是為了這個,不會把我抓到這兒來。要不就是藥房裡頭有特務?他知道我給八路軍辦事?也不對。因為從這次反「掃蕩」以來,還沒有給八路軍辦過事哩,這回來買藥還是第一次。這可到底是怎麼回事呢?莫非他們是認錯了人錯抓了我?哼!也許,也許。要真是這樣,那才好哩!

  受點兒罪兒也沒有什麼關係。好,等著他們來吧。他想到這兒,似乎就不再害怕,心裡也覺著清涼了許多,腦袋也不那樣發脹了,兩隻眼睛也覺得有了神,濛濛矓矓地也看到了屋裡的情形,可以說是完全清醒過來了。

  不知怎的,解文華又一悸冷,覺著可怕。心裡話:不好!

  不會是他們抓錯了人,那不過是自己的盼望。哼,被抓的原因我明白了:平民大藥房裡頭那些傢伙們就是不地道!給我拿藥的那小子不象個買賣人的神氣。他看藥單子的時候老是用眼角瞥著我,在拿藥以前他到內櫃房去了一趟,隨著他走出一個黑胖子來。那小子賊眉橫眼的叫人害怕,他的鼻子少了一塊,真像是長楊梅大瘡爛掉的。他上下打量了打量我,一聲不吭很快就又回去了。這個地方好象是離那個藥房不遠,這個事兒准是壞在藥房裡了。對哪!越想越明白!象我這樣的人,買這麼多的西藥就是惹人懷疑,一般的老百姓買藥,也不過是買一樣兩樣,頂多買上幾樣,那也是平平常常的藥。我這一傢伙買這麼多的樣數,我又不象一個醫生,也不象個帶洋氣兒的買賣人,他們一定懷疑我這藥是給八路軍買的!平民大藥房一定跟這個特務機關有關係。要真是這樣,可就糟了!

  解文華又聽到別處有慘叫的聲音,他更覺得可怕,渾身又顫抖起來。他又想:

  一會兒要來過我的堂,我可怎麼應付呢?說實話?不能夠。

  說了實話就了不得啦!不說實話,可又說什麼呢?要給我一動傢伙兒,還不要了我的命?想到這兒他又後悔了,真是不該糊裡糊塗地來辦這個事兒。孫定邦啊,孫定邦!這一傢伙你可把我送到狗肉櫃子來了!又一想:

  啊!這不能怪孫定邦喲!人家孫定邦囑咐過我:「要是害怕有人懷疑,你就把這藥單子扯成幾個,分開買。」看來這樣小心是對的。可是我沒有當個事兒,覺著我是維持會副會長……

  他又暗暗地叫著自己的名字:解文華啊,解老轉兒!都說你有七十二個心眼兒,九十六個轉軸兒,可怎麼你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呢?這是鬧著玩兒的嗎?真是混!混!混!他連著罵了自己三個混,在牆上撞了三頭,然後又噗通一屁股坐在地下,後脊樑使勁往牆上一靠,心裡說了一句:等死吧!他再也不動了。

  解文華坐在地下一動不動,忽然間一道光亮,刺得他的眼睛生疼,原來是窗戶打開了。緊接著「光啷」一聲,門也開了,還是剛才那兩個特務,進來說了聲:「走吧,相好的!」

  一個人架著他的一隻胳膊就往外走。解文華問了句:「叫我上哪兒去,朋友?」「叫你吃點心去!叫你娶媳婦兒去!盡好事兒,你就來吧。」說著把他架到另一間房子來。

  這間房子又寬又大,亮亮堂堂,好象是客廳,屋裡桌椅板凳擺列得整整齊齊。又像是教室,靠一頭有個講臺,上面放著三張小桌和三把椅子。又一看:檯子兩邊,站著兩個持著槍的日本兵,他們直楞著黑乎乎的眼睛,擰著眉毛,稍息的姿勢站著,一動不動,就像是泥胎木偶一般。又見正面坐著一個穿軍裝的日本官兒,有四十來歲,又粗又胖,臉皮白得沒有血色,剛刮過的連鬢鬍子紫不溜丟的發青,白眼珠子挺大,閃著陰森的目光。

  加上兩邊的兩個小鬼兒兵,他真有判官的神態。這個日本官兒的身旁還坐著一個穿便衣的中國人,這人不過三十幾歲,中等身材,不胖不瘦,臉兒挺白,沒有鬍子,帶著一副沒有邊兒的金絲眼鏡兒。不用問,准是個翻譯官,看樣子像是挺文明的。解文華覺著這個中國人有點兒面熟,可是不敢細看,他把眼皮搭拉下來,戰兢兢地等待著發問。不過,他沒有看到這屋裡有什麼刑具,心裡像是多少還輕鬆一些。

  日本官兒問:「你的什麼幹活?實話的說,關係的沒有;實話的不說,死了死了的有。」解文華剛想說:太君,我的小買賣幹活。可是剛剛張開嘴還沒有說出來,旁邊的那個翻譯官說話了:「你聽見了沒有?太君問你哩。你是幹什麼的?說實話,沒有關係。要敢不說實話,就殺了你!」解文華一聽,這說話的聲音怎麼這樣耳熟?他抬起頭來,注意一看,那不是何大拿的大兒子何志文嗎?他剛高興得「啊!」了一聲,何志文也認出他來了。

  沒有等解文華再說話,何志文就把桌子一拍,厲聲地喝道:「問你話哩,你看什麼?低下頭。」解文華嚇得立時又低下了頭,心裡罵了聲:「好小子!鄉親爺們兒,你不認,這樣對待我。」又一想:不認不認吧,看這來頭兒,認他也沒有什麼好處。於是就回答了一聲:「太君,我的小買賣幹活。」日本官說:「你的小買賣幹活?唔?不對,不對。」他說著還直搖頭。又問道:「你的什麼名字?家的哪裡有?」解文華又回答:「我叫解文華,城東北鄉小李莊村的人。」日本官一聽就吃驚的說著:「小李莊,唔!小李莊!好人的沒有!統通殺頭!」

  他又使勁地把桌子一拍:「你的說:八路的是不是?你的說?」

  解文華一聽這話,只得連說:「太君,我不是八路,我可不是八路啊!太君!太君。」

  這時日本官兒不來問他,用日本話跟何志文說起來了。

  解文華自然是弄不清他們說的什麼,可是覺著自己挺危險!這可怎麼辦呢?這功夫何志文又把桌子一拍:「早知道你叫解文華,你是小李莊的,你從小兒就沒有幹過好事兒。你說你不是八路?為什麼給八路軍買這麼多藥?你跟八路軍是什麼關係?有人知道你:你幫助八路軍幹過許多事,你這一次進城來,一方面是作密探,另一方面是給八路軍來買藥。八路軍的後方醫院,沒有走出去,我們知道有好多的傷號連醫生帶院長都分散隱藏著哩。你要老老實實地說,說一句瞎話就活剮了你!」

  解文華一聽:好小子!你比日本鬼子都厲害!

  這時候他想起了何志賢來。心裡話:你這樣對待我,真要沒有辦法了,我臨死也得拉一個墊背的。現在我先跟你們對付對付。於是就又回答說:「先生!我可不是八路軍,八路軍也不會要我這樣的啊!你們要是不信,咱到小李莊一塊兒去問問老鄉們,要有一個說我是八路軍的,你立時就槍斃了我。」

  何志文一聽就又把桌子拍了一下,大喝了一聲:「不說實話,打他!」他這話音剛落,後邊的一個特務,照著解文華的後脊樑「乓嚓」就抽了一鞭子,打得解文華「哎呀」了一聲,疼得他心驚肉跳。

  何志文又問道:「說!你這些藥是不是給八路軍的後方醫院買的?你跟誰接頭?是院長還是政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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