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烈火金鋼 | 上頁 下頁
一一


  史更新順著道溝一直向北,一氣跑了有四五裡地,來到一個十字路口。他停止了腳步,回頭看看,沒有敵人追來,鎮子的上空一片白光。他知道這是敵人又大肆搜查哩。心裡話:

  讓這些個傻王八蛋們搜吧!哎唷,累得我可真夠嗆了!口渴得難受,先在這兒歇歇腿兒,喘喘氣兒再說。他拄著槍往下一蹲,就象癱了一樣躺在地下了。

  在地下躺了有抽袋煙的功夫,暈暈惚惚兒象駕了雲。他猛然一想:不好!我要在這兒睡過去,這多危險,趕快起來。

  他挺身一起,哎呀!渾身疼痛,四肢酸麻,傷口一剜一剜的疼痛,眼前一黑,差點兒沒有栽倒。他閉上了眼睛,定了定神,心裡暗想:莫非我不能走了嗎?不能走也要走,剛想邁腿,啊,我奔哪條道呢?這個十字路口,有點兒熟悉,什麼時候打這兒走過呢?想起來了:前年秋天,我剛剛當了班長,就是在這兒我跟連長請了假,回家去看娘,往東這條弓形的大道,經過四個村,過了擺渡就到了我的老家——史家店。記得是傍黑天的時候,在村西的棗樹行子頭上,碰上了新蕊。新蕊那姑娘真是招人喜歡!可是她跟我只說了一句話,她的臉就紅了,她給我塞了滿滿的一兜子紅棗兒,再也沒有敢抬頭看我一眼,當時把我也鬧得臉上熱呼呼的,不知道是怎麼個緣故。到了家,娘才對我說:有人給我提親,說的就是新蕊。

  娘為了要給我成全這門子親事,哭天抹淚兒地留我住兩天。新蕊的娘當天晚上就給我端過去了一大碗雜面餃子,她對我那股兒親熱勁兒啊!她的意思還用問嗎?……可是,當時我怎麼想來著?噢!我總覺著年齡還不算大,再過二年,抗戰勝利了,再家來成家立業就晚了嗎?……現在兩年已經過去了,這塊大平原抗日根據地啊!東西南北我都打遍了……

  史更新想到這裡,他不由得暗暗地叫著自己的名字:史更新!你動搖了嗎?共產黨員的骨頭還能軟了嗎?無產階級革命要打出個共產主義的新世界來!要把侵略者、剝削壓迫者打到永遠不能翻身!走!過河!追隊伍。這時候,他毫不遲疑地轉身走上了西邊的大道。往前一走,還是渾身疼、腿發軟。你看他:發著狠地走一步說一聲:「我叫你疼!我叫你軟!……」他就這樣地往前走下去了。

  史更新走了有三四裡地,過了一個村子,為了要過河,他轉向了西南。史更新又走了有三四裡地,越過一個村頭,抬頭往南一看,河堤上的火堆又出現了。啊!這兒河堤也封鎖住了。還往西走,我看看這火有個頭兒沒有?他往西又走了老半天,也不知道走了有多遠,可是河堤上還是有那些火堆。

  他想:這河可真是不好過了!噯,不好過老子也要過!到火堆跟前兒看一看。他就直沖著河堤走了下去。

  史更新走了沒有多遠,大約離河堤還有個一裡來路,隱隱約約地聽見有人吆喝叫駡,接著噠……打來一梭子機槍子彈。他知道這是敵人無目標地瞎打槍,為了嚇唬人。心裡話:

  這個嚇住誰了?還往前走。走著走著可就接近了河堤,火堆旁邊的情況看得清清楚楚。每個火堆旁邊都有許多木柴,有人不斷地往火裡添,還有人拿著手電筒不時的四下亂射。來往走動著的人,有拿著槍的,有拿著棍子的,也有空著手的。

  這時,又聽見不遠處的旁邊堤上有人吆喝:「幹什麼的?站住!

  跑了,跑了,嗨!開槍打呀!向北邊跑去了。」接著又是花啦……有好幾處的機關槍響。史更新聽著這吆喝的都是中國人,機關槍可都是「歪把子」,沒有疑問是日本兵打的。他們這是向著哪兒打呢?莫名其妙。他知道敵人並沒有發現他,所以又往前摸著走,這工夫他來到了河堤下邊的柳樹底下,這個地方距離火堆也不過有三十米遠。他在樹身子後頭一蹲,腦袋頂和小高粱齊著,這正是火光下邊的黑暗處,是不容易被發現的,可是看河堤上面看得清楚多了。

  史更新一看,上邊燒火的是老百姓,拿木棍子的也是老百姓,吆喝的人也是他們。他心裡明白:這是敵人抓來的民伕,是給鬼子看守火堆的。民伕們吆喝當然是為了應付敵人,為了耗費敵人的子彈。

  這功夫,民伕們又吆喝起來:「幹什麼的?站住!跑了,跑了,八路跑了,開槍打呀!」這兒一嚷,別處也跟著嚷,到處都嚷嚷起來了。於是,各處又有機關槍響。這機關槍從哪兒打來的呢?看不見,許是敵人有臨時築起來的碉堡。

  忽然,在他眼前的火堆旁邊走過好幾個偽軍來,拿著手電筒亂照。一條一條的光亮,從史更新的頭頂上晃來晃去,晃了半天,有一個偽軍罵道:「他媽的瞎詐唬!哪兒有八路?」另一個偽軍就說:「沒有就沒有吧,管他呢?不詐唬著點,鬼子幹哪?」

  史更新一聽,心裡挺高興,暗想:我要從這兒摸過去,看火的人發現了我也不要緊,看樣子,我要先跟他們通個話兒也行。好,等偽軍走過去再說。不想這幾個偽軍在這兒坐下來了,看不清還拿出什麼東西來搶著吃。史更新一看,嗓子眼兒裡幹得發脹發癢,一發癢就直想咳嗽。在這個勁頭兒上咳嗽行嗎?可是越癢越厲害,他竭力地抑止住,憋得眼睛直脹,傷口酸疼。實在憋不住了,他用刺刀在地下挖了個小坑,趴下去,用兩隻手把鼻子和腮幫子都捂起來,光剩下一個嘴對著小坑,聽到河堤上又有人一說話,他緊忙地咳嗽了兩聲。還好,河堤上邊沒有聽見。可是,這幾個偽軍老是不走,他們吃著吃著還吵罵起來。

  史更新想:趁這個機會我過去吧。於是他把僅有的一個手榴彈拿在手裡。心裡話:我這一個手榴彈就能消滅了他們!

  在炸彈的煙霧裡頭,我就跳河鳧水過去了。可是他又一轉念:

  我的手榴彈一炸,這些老百姓可怎麼辦呢?還能不把他們炸死?啊,不能這麼辦。

  乾脆,我摸上去,趁他們在爭吃的這個機會,一個一個地拿刺刀挑了他,挑上倆,那幾個就得嚇跑。史更新決心已定,他就要開始動作了。可是偏偏事不隨願,旁邊又走過一個偽軍來。他來到吃東西的幾個偽軍身旁就罵道:「媽個×!吵什麼?媽個×!吵什麼?八路來了怎麼辦?走開,隱蔽著點兒。」

  史更新一聽,這個小子的警惕性這麼高?我摸上去先挑了你個兔崽子!他剛往前走了兩步,這時候忽然一道亮光,這是新過來的這個偽軍的手電筒光,射過史更新的頭頂上空。史更新急忙蹲下不動,就見這道電光,左右直擺,上下直晃。晃來晃去,晃到史更新的身上,就聽那個偽軍喊叫了一聲「啊!

  八路上來了!快散開,打!」史更新一聽轉身就跑。這功夫河堤上頭的盒子炮,步槍,機關槍就一齊響起來了,有好幾個大電筒的光亮,不停地在他頂上身邊晃來晃去。他躲在大樹後頭一動也不敢動了。

  可是,河堤上頭這些偽軍光打槍,幹詐唬,一個也不敢下來,連看火的老百姓都趴在「土牛子」的後邊,不敢露頭兒。槍聲響了好大一陣子才停下來,可是偽軍們還不敢動。史更新知道在這兒過河是不行了,怎麼辦呢?

  從別處過。於是他向後撤了有一百多米遠,沿著河堤的方嚮往西南走。

  這時候,他就覺著自己的兩條腿笨多了,兩隻腳沉甸甸的簡直就抬不動,傷口也疼,腦袋也脹,嘴幹得發澀,心神也有些恍惚,可是他還決心過河往前走。這一段的道路他不熟,好容易走上了大道,看看河堤上頭的火堆還是看不見頭,他真是有些急躁了,一著急,頭一發懵,就覺著腦袋有麥鬥那麼大。腳底下沒有根,心裡象一盆火。舌頭根子幹得發挺,眼前一陣一陣的直冒花兒。心裡話:只要我跳到河裡還愁沒有水喝?於是他又往前走。

  這時,史更新忽然發現在他的後邊,大約一百來米的地方有一個人,看不清他拿著什麼,只是看到一個灰黃色的影子跟著他走。說也奇怪,他走那人也走,他站住那人就蹲下,他走得快那人也走得快,他走得慢那人也走得慢。這一來,把史更新鬧得莫名其妙了。他娘的!偽軍追下來了嗎?偽軍沒有這個膽子啊!特務跟蹤?不對,要是敵人發現了我,他還能這樣地跟著?這可是怎麼回事呢?不管他,往前走。可是他走著走著心裡總是嘀咕,走走看看,那人還在後頭跟著。史更新火兒了:我叫你跟著,成千上萬的日本鬼子我都沒有怕過,還能怕你?看看你到底是個什麼物件兒。他把步槍在手裡一端,就覺著精神頭兒又來了,回身沖著那個人走去。他往回裡這麼一走,那人立時就蹲下了,看不清他舉起個什麼東西晃了一下,也往回裡走,可是他把腰彎得挺低,幾乎被小高粱影住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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